中国最早的游戏杂志之一,《电子游戏软件》,即将迎来消失后的第十年。
从游戏杂志们诞生到消亡,不到二十年的时间,中国游戏行业从无到有,经历过漫长的真空期,终于走到了对外输出的这天。
二十年的时间跨度,足以淹没一代人的回忆,但总有一些东西会留下来。
1995年,《电子游戏软件》创刊主编刘文雨曾经写下一篇雄文《乌鸦·乌鸦·叫》,为国内游戏行业点起了火炬,也吸引了一批热爱游戏的年轻人,投身这个行业之中。
回过头去看,如今中国游戏面临的诸多困境,以及那些不确定性,早在当时已经展露出了伏笔,去回顾和梳理那些中国游戏开路者们的经历,可以找到现在许多问题的答案。
01 春天·春天·俏
2012年2月27日,《电子游戏软件》正式宣布停刊,一个时代落幕了。
最后的那段日子,编辑部里每天都在迎来变化:杂志销量节节下滑,两个编辑室腾空了一个,好在编辑们不断离职,办公室虽然小了,倒也装得下。
杨旭留到了最后,他找来漫画家汤米,为《电软》策划了个漫画新栏目,埋头搞剧本创作、漫画构思,同事们一个个走出那扇门,再也没出现,伏案热火朝天工作的杨旭,显得有些后知后觉。
其实他都知道。
主编风林一直在尝试挽救《电软》,调整老栏目,增加新的内容,前后推出《变形金刚》《机战FAN》《怪物猎人》《口袋迷》等一系列增刊,但不管怎么努力,平媒下坠的颓势都不是一个人、一个编辑部挡得住的。
后来风林也走了,杨旭成为除了新主编乔沛以外,整个编辑部里资历最老的人,直到停刊的决定终于落地,他依然觉得不真实:“大家都知道没几天了,但是又不甘心,又想再努努力,但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杂志也变得薄薄的。”
现在回忆起《电软》,杨旭最先想到的栏目,是“闯关族的家”。
闯关族这个概念,是《电软》创始主编刘文雨提出来的,作为玩家们的代称,这个词在世纪之交那十年,曾给无数人带来过归属感和快乐。
在《电软》前身《GAME集中营》创刊伊始,刘文雨说,“它是属于整个电玩迷的,因此在创刊号上我们写了五个大字,创关族的家。”
1993年8月,前北京社会科学研究院哲学所成员刘文雨,带着邱兆龙等友人,一起出版了以“龙之战士”海报做封面的《GAME集中营》首期试刊,付梓之后,这本稍显简陋的杂志引起玩家们轩然大波,无数来信向编辑部涌来。
索冰就是其中一封信的作者,那时他还是个学生,通读全书之后大呼过瘾,"就好像一直生活在一片荒漠里面,很孤独,突然咔嚓一下,找到了心声,把我们这群有着共同爱好的人聚在了一起。"
或许是索冰写得太过情真意切,邱兆龙给他回了信,邀请他和编辑部以及其他读者开个座谈会。会开完以后,那天回家的路上,索冰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双手撒把,兴奋地挥舞双臂,和刚认识的朋友们高谈阔论着SFC磁盘。
那时候,大洋之外,SEGA和任天堂正在刺刀见红地争夺主机市场主导权,可在国内,游戏机还是萌发不过十年的新鲜事物。
时间再往回拨些,1984年,邓小平前往上海视察,观看了几个年轻人的计算机表演,随后感慨:计算机普及要从娃娃抓起。
春风吹向各地,改革最前沿的珠三角,趁着这股风潮长出了果实。段永平那时还没创立步步高,辗转到广东中山打工,接手了中山市怡华集团属下的一间小厂,趁着国家鼓励计算机的风口,把山寨任天堂FC的小霸王学习机推向了市场。
三年时间,中山小霸王从年亏损200万元,一跃获得了上亿产值,还找来了功夫巨星成龙做广告,广告词是:“望子成龙小霸王。”
实际上,小霸王学习机真的可以教人编程——小霸王运行的,是专为当时大学生创造的BASIC语言,曾经引领过无数硅谷精英们入门。但很明显,国内的绝大多数小霸王用户们,更喜欢的是它的游戏功能。
杨旭就是那批沉醉在小霸王里的小学生之一,由于一台FC已经超过了普通工薪阶层的月工资,绝大多数小孩要打游戏,只能去开在路边的私人游戏店里,这类店子,一般只有一台电视、一台主机,一大群孩子,围着看那么两三个人玩。
那时候,家家户户几乎都还在用黑白电视机,天线放在阳台,信号不好的时候要去阳台摇一摇天线,看电视节目都是雪花的。在杨旭和同学们眼里,游戏机完全超出了想象,“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哪见过这么厉害的高科技,还可以控制电视里的小人。”
即使没有多少零花钱,只能看着,他也感到满足。反倒是杨旭的父亲,看他天天在游戏机店里干看着,心一横索性买回家一台,正式开启了杨旭的游戏启蒙之路。
由个体开办的一间间小“游戏厅”,是电子游戏在中国最早扎根的土壤,也是国内游戏文化萌芽的起点。上海市人民路,被中小学生挤满的游戏店里,店老板谭启仁意识到在游戏主机、卡带之外更大的商机,创办了国内第一本非正式的游戏杂志,《电子游戏指南》。
黑白印刷,没有插图的小册子,每本要卖五块钱,都进了老板谭启仁的腰包,而为这本杂志供稿的国内最早的游戏编辑张弦和叶伟,酬劳是能免费玩到最新的游戏。
《电子游戏指南》是非法刊物,谭启仁明白这其中的风险,于是联系上《电子世界》杂志社,以“电子游戏丛书” 的形式出版了《电玩迷》。张弦和叶伟也转了正,成为中国第一本合法游戏杂志的创始人。
受到这本杂志启发,主打汉化单机游戏的先锋卡通也萌生做杂志的想法,刘文雨从此披挂上阵,除了最早一起创立《GAME集中营》的邱兆龙、田松、刘儒德等人,还挖来了张弦和叶伟,让《电子游戏软件》成为中国游戏杂志业界最早打响名号的一支强军。
几乎在同时,主打PC游戏的《家用电脑与游戏》横空出世,不久后和《电软》师出同门,覆盖软件、硬件、网络、数码等内容的《大众软件》亦杀入战场,游戏杂志行业,迎来“三国鼎立”的盛况。
盛况短瞬即逝,危机,就在春风吹响的第一年末,悄然袭来。
02 北风·北风·啸
投资《电子游戏软件》的同时,先锋卡通已经撞上了冰山。
1994年初,先锋卡通公司成立技术开发部、技术支持部和编辑部三大部门,全力出击游戏业,投入300万研发PC游戏。中国游戏开发的探路者张立波,和同事们开始开辟这块荒蛮的新世界。
从可玩性的衡量,到剧情、人物、数值等技术层面的策划知识,都是一片空白,眼前最可行的道路,就是汉化、模仿国外游戏。海外排行榜的著名单机游戏,如第二次机器大战、赌神、重装机兵和诸葛孔明传,都被扒了一遍,张立波摩拳擦掌,等不及要把所学变成作品。
先锋卡通第一次出手,就接近梭哈——投入225万,生产25000盘《赌神》,计划3个月后资金周转回笼。
负责人之一林纲充满信心,“中国游戏有巨大市场,先锋赌也赌在《赌神》上了。”信心很快破产了,3个月后,《赌神》仅卖出3000套。
即使技术上和国外持平,但在国内,游戏渠道、广告甚至市场都没有形成,反倒盗版技术远超国际,发售一个月后市场上出现的盗版《赌神》,技术水平更高,甚至修了原版的bug。
巨大的危机笼罩着先锋卡通,公司必须重组并转移研究方向,另一位负责人边晓春,决定把先锋卡通公司计算机部的网络部分独立出去,把激光打印机的生产和销售留给先锋卡通公司,集中力量寻求游戏软件方面的发展和新的资金来源。
为了保住项目,边晓春带队到福建做了个大型网络项目,挣些“活命钱”。在那几个月里,员工开始人心浮动,数位骨干人员离职。
即使在这种紧急的关头,边晓春还是投资了《电软》,而这本杂志的成功,也为他带来了机会。
1994年5月,边晓春结识美国太平洋技术风险基金负责人周全,那时周全领命,与北京市科委所属的优联公司合作,进行游戏机平台的学习软件与游戏软件开发,与边晓春要进行的开发项目不谋而合。
而《电子游戏软件》杂志当时表现出的发展潜力,更成为周全决定押注边晓春的重要因素。初次见面3个月后,周全和财务专家到北京看了项目,和边晓春等人聊了聊,随后双方签约,约定由太平洋技术创业投资公司提供创业投资100万元人民币,北京科委下属的优联公司出资100万元人民币,先锋公司出资200万元人民币,注册资金共计400万人民币,成立一家新公司。
这家新公司,叫前导软件。
前导脱胎而出的时候,先锋卡通已经走到了尽头,势头正旺,把广告做到CCTV的中山小霸王,用20万元人民币,买下了先锋卡通公司所有技术平台。
300万元投入的技术,被贱卖到20万元,张立波的梦想破灭了,“我才明白,决定游戏命运的不是技术,而是市场。发动机再好,只会撞得更狠。”
1995年3月,前导软件公司正式成立,边晓春着手策划新期刊《大众软件》,而为他带来过好运的《电子游戏软件》,原本一路高歌猛进着,却突然跌落了悬崖。
023野火·野火·烧
回忆起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索冰说:“那是我在《电软》最难过的一段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重新开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开始于1995年7月,《电软》被上级主管部门停刊处分。据说对方一共列出了《电软》的15条罪状——封面太花哨,缺乏严谨和严肃性;居于封面显眼位置的副标题"GAME 集中营"容易令人联想起二战时期的纳粹;刘文雨主笔的卷首社论包含敏感话题等。
这篇被点名的卷首社论,缘起于武汉大学一位玩友的来信。他在信中痛责《GAME集中营》辜负读者的期望,“你们写的攻略好是好,但那是日本的游戏!你们登的彩页美是美,但那是日本的广告!究竟哪一天我们能在贵刊上见到中国人自己制作的游戏!”
刘文雨于是写了这篇《乌鸦·乌鸦·叫》,从舆论对游戏的妖魔化、盗版泛滥、相关产业沉迷于低端山寨,以及市场的无序恶性竞争等多个维度,剖析出彼时中国游戏行业全方位的困境。总体来看,对于国产游戏的未来,他并不看好。
但有人看好。
《家用电脑与游戏》杂志,针锋相对地写了篇《乌鸦别叫了》,指出国内也有不少厂家在钻研游戏,就连《电软》自己的母公司先锋卡通都做过不少汉化,国际巨头们也在廉价劳动力的吸引下,纷纷涌入国内。在这篇文章里,中国游戏行业前景一片大好,仿佛立刻就要超英赶美,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中国游戏的狂潮。
“我们掐指一算:5个人1年12万美元,乖乖,没人年均产值20万元人民币!干什么能比得上这一行啊。”
两只乌鸦,朝着不同的方向叫,叫声不够悦耳的那只,被装进了笼子里。
刘文雨宣布卸任《电软》主编,自称“回家看夕阳红去了”,新主编由叶宗林担任,当然,退居常务副主编的刘文雨,依然是《电软》的灵魂人物;副标题“GAME集中营”改为“GAME风景线”;被批评过的人气栏目“电刑室手记”,则被取消整改,曾经缔造这个栏目的刘儒德,远渡重洋出国留学。
脾气火爆的索冰对此忿忿不平,“游戏不该成为替罪羊。就像下象棋,本来是一种健康的娱乐,如果某个棋品差的人,输棋后发脾气,拿棋子儿把人家额头砸伤了,我们能因此指责象棋是毒瘤吗?”
可索冰的愤怒,没有任何作用。经历三个月停刊整改后,《电软》重新回到读者面前,编辑部也再次稳定下来。
笔名软体动物的汪寅,负责电脑游戏月旦评;先锋卡通的边晓春,带着王歆一起撰写专栏三国游戏纵横谈;黄昌星负责硬件知识栏目,邱兆龙、索冰写世嘉MD和超任SFC游戏攻略与国内外新闻...
爱玩游戏的年轻人,聚在一起,鬼点子是最多的。邱兆龙喜欢模仿蜡笔小新的声音,怂恿索冰去偷刘文雨放在柜子里的零食,和索冰一样留长发,喜欢摇滚乐和《变形金刚》的汪寅,也性格活泛,喜欢在办公室里模仿动漫和游戏人物。
有天早上,索冰和汪寅一人站一头,夸张地比划着手脚,模仿《龙珠》里悟天和特兰克斯的合体舞,搏得一阵欢笑。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天杂志社正好有领导过来视察,“不知道我们这段耍宝有没有被他们看见。"
那时索冰没有想到,这段和青春有关的快乐日子,即将走到尽头。
04 高楼·高楼·倒
1996年初,一切都在变好。
EA和育碧入华,在北京和上海开了分公司,国内刚成立的西山居、目标、前导、尚洋等厂家都在发力,国产游戏的曙光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但乌鸦的叫声,是风雨的前奏。
那年5月13日,日本光荣总部将《提督的决断3》部分资料发向光荣天津分公司,进行游戏的美术处理。在制作过程中,动画制作部门的梁广明、高原、郭海京、祁巍四人,发现游戏中有大量美化战犯东条英机和日军的内容,随即向高层提出交涉。
交涉的结果,是这四位年轻人在内的11名中方员工离职。
一石激起千层浪,《提督的决断》系列被定性为“反动游戏”,天津政府立即采取了行动,扣查天津光荣公司内所有与游戏有关的数据,并控告该公司违反电子出版物管理法,罚款479,000元。
舆论围讨之下,天津光荣公司发表了“认罪书”,梁广明、高原、郭海京、祁巍四人,被网友称为“光荣四君子”。《人民日报》发表题为《为了民族的尊严——记天津光荣软件有限公司四青年》的文章,对这几位年轻人给予了高度评价,“以无畏的勇气,表达了热爱中华民族、热爱世界和平的炽热感情”。
随后几个月,电视上处处可见对“光荣四君子”的报道,电子游戏的意识形态载体属性开始受到重视,除了这一年在北京、上海设立分公司的EA和育碧,国外大厂入华的步调,全部放慢。
虽不曾有人言明,可阴云已经飘摇在游戏行业上空。
那段时间,对此还未觉察的索冰,正醉心于《梦幻模拟战2》,打算写篇全对白攻略在杂志上连载。可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攻略不可能上版——占的篇幅太大,不符合《电软》的风格。
对《电软》"点到即可"方针的怀疑,成为了索冰“叛离”的引子。刘文雨时期的《电软》强调信息量的丰富和全面,无论游戏攻略、业界评论,还是动漫作品的介绍,均挑选大众化的选题,尽量把篇幅控制在两个页码以内。
而索冰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电软》不能只顾商业性而不顾真正的发烧友,否则会失去活力。双方无数次碰撞后,在书商“李十万”怂恿下,索冰离开了《电软》,自立起《电子游戏与电脑游戏》的山头,还挖走了王歆、徐燕明在内的一批作者。
后来,索冰说起这段往事,不再去聊谁错谁对,只是感慨“回头再看,那时我俩都太顽固,太自信于自己理念的正确。”置身于时代的浪潮里,无论刘文雨还是索冰,都没能看清楚这个行业将来的走向。
只不过,更年长的刘文雨预感到了风暴的痕迹,而索冰,还在用年轻人的热情爱着游戏。
风暴在三年内劈头盖脸砸过来。
1997年初,《大众软件》等国内主要游戏媒体,开始刊登《血狮》的彩版广告,彼时,奇书《中国可以说不》正当流行,在这本书启迪下设计出的这款游戏,宣传图上是身穿迷彩服的中国士兵,配上“保卫中国”的slogan,成功引起国内玩家的集体狂热。
到游戏正式发售的4月27日,2万多盘游戏疯抢一空,有几个湖北的大学生为了在首发式上买到《血狮》,特意凑钱赶往北京。自知有愧的销售人员,跟对方说有什么问题一定要来电话,都可以解决,可是那几个学生只是带着手里的游戏离开,再无音讯。尚洋市场销售部经理吴刚说,那几个学生,是被深深的伤害了。
这款《血狮》,称得上青史留名的烂作:模型比例失衡、bug频出、AI极端缺乏智能,玩家们期待已久的“国产之光”,除了精湛的市场营销能力,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夸赞的地方。这款游戏,以一己之力毁了一代玩家对国产游戏的信心,玩家们开始不信任国内制作组,甚至抵制国产游戏。
吴刚曾经看过一封信,写信的人明确表示,即使《血狮》那么烂,即使他已经非常愤怒,但他不会申请退货,就当为中国软件业做贡献了,只不过,这位来信者说自己不会再买国产游戏了,“很抱歉。”
刘文雨当初忧心忡忡写下的警告,正在一点一点,成为现实。
05 大雪·大雪·飘
边晓春还是离开了游戏行业。
前导软件,在最初还算顺风顺水,在《血狮》之前,中国游戏市场虽然接近空白,但至少充满了希望。通过一年分析国外竞品,在结合国内玩家偏好的思路下,创作了《赤壁》。
可《赤壁》这一仗,败在了盗版上。产品上市仅几天,“偷盗”席卷而来,以发行量高于正版10倍的速度扩张,吞食市场领地,好在前导从海外收入了7万美元版租,还有其他汉化产品线,不至于被冲击得当场倒闭。
有了基本的信心之后,前导开始大刀阔斧地扩张,《赤壁》与联想电脑捆绑销售,突破游戏软件销售量10万套的大关,制作队伍扩充一倍,全情投入在新产品《齐天大圣》的研发上。
前导原本有带动国产游戏腾飞的机会,只可惜,撞上了《血狮》带来的国游信任危机。
1997年7月开始,国内游戏软件市场迅速下滑,前导软件销售计划全面落空,大量库存积压,且库存迅速贬值。公司内部,由于人员失误和资金缺乏,游戏《水浒传之聚义篇》发布延期,为《血狮》打过广告的《大众软件》也出现严重亏损,漏洞进一步扩大。
边晓春原本策划了个大型软件批发公司项目,与同方公司、新华书店总店等单位联手推进,并得到有关政府部门的支持。但眼看临门一脚,资金却跟不上,白白错失了机会。
这阵由《血狮》引发的市场低迷,一直延续到了1998年,这年4月末,有合作方表示,如果前导的《齐天大圣》能把三维格斗做好,就可以给他们数十万套海外捆绑销售的订单。整个前导软件都开始加班加点,利用五一假期疯狂赶工,终于使产品有了重大改进。
但合作方依然认为前导软件的产品不够好,这次订单失利,让投资者们不愿再增加资金,前导走到山穷水尽处,张立波接任总经理之后,不得不大规模裁员,并将游戏制作队伍正式解散,宣布前导退出游戏市场。
在前导这棵病树背后,是一片倒伏的林。
《血狮》制作方尚洋公司,将游戏部门转卖给中青旅所投资的创先公司;金盘公司成为清华同方光盘中心的一员,从游戏制作而转做其他软件;腾图公司被迫解散其游戏制作部门,退出游戏制作领域。
无将戍边,国内游戏市场大门洞开,80%的份额,被海外游戏产品分食。
同一时间,受亚洲金融风暴冲击的韩国,开始调整原来经济增长的战略重心,把网络游戏产业当作发展着力点,虎视眈眈看着中国广袤疆土和巨大市场。
而中国最东南处,深圳金碧路某幢大楼里,从前导出来的原美术设计师纪峥、主策划程翔、主程序师骆文超、程序设计师李海军等人,创建起金智塔电脑软件公司,还在固执地坚持着做游戏的梦想。
边晓春看着暴雪推出的《星际争霸》,也萌发了做网络游戏的念头——当初前导创作的《赤壁》,是国内少有的品质能和《魔兽》系列相媲美的游戏。
但他还是放弃了,1999年,边晓春彻底淡出游戏行业,改行互联网,新世纪到来之后,他写了篇文章《2000年,请大家关注网络游戏》,最后为行业摇旗呐喊。
边晓春的呐喊声,淹没在巨大的风雪之中。
06 新草·新草·冒
中国游戏最早的探路者们,在风雪到来前开始离场。
索冰成立《电子游戏与电脑游戏》以后,编辑们都卯足了劲,在发挥着对游戏的热爱。和刘文雨不同,他毫不吝啬版面,把各类研究性质的大特辑当作了主导内容——每期平均有三篇以上的大特辑以及完全攻略,动辄占用十多个页码。
马伯庸、绯雨焱和驰骋等人,都曾在《电电》担任过责编,这本杂志也诞生了一大批具有奠基意义的专题。
比如索冰撰写的《变形金刚历史大系纵横谈》《机动战士高达百年史》和《超级机器人大战史》等,就是当时国内最早、篇幅最长的关于变形金刚和机动战士高达的系列专题。徐燕明的《新世纪福音战士》,以及新人小孔的《五星物语神曲》、许海龙的《最终幻想系列回顾》,都成为珍贵文献资料,被无数文章转载引用。
《电电》,曾经是这些年轻人的乌托邦。
创刊初期,每个人都习惯了熬夜创作,编辑部里摆满各类食物,当作大家的夜宵。一次出片前,索冰把存货吃光了,编辑陈振宇熬到大半夜没有吃的,只好打开电视转移注意力,没想到屏幕上正在播《满汉全席》,连忙换了个台,却又碰巧在播《食神》。
索冰调侃起这件事,开着玩笑说“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对不住他。”
捱过初创期,杂志走上正轨后,索冰把编辑部的大小事务交给了陈振宇,自己拉着朋友在人大西门开酒吧,在东直门开夜总会,还在广外开了家游戏厅。每天中午起床后,他去编辑部转上一圈,晚上就在酒吧呆着。
那两年,游戏杂志迎来了黄金年代。1998年,《软件与光盘》创刊;1999年,《电脑游戏攻略》和《游戏时代》创刊;2000年,《网络游戏世界》和《新娱乐时代》创刊。
在这个关口,索冰却无心再做杂志,把事情都丢给陈振宇后挂帅离去。而《电软》编辑部,也迎来人事剧变——当初招徕索冰入行的邱兆龙,也宣布离职,前往继承前导荣光的金智塔。
而让整个国产游戏行业遭到重创的《血狮》,以及研发这款游戏的尚洋电子,在2000年宣布解散多媒体部门,彻底转型。除了金山等少数漏网之鱼,中国第一代游戏制作公司几近全军覆没。
这年5月,记者夏斐写了另一篇名留中国游戏史的奇文《电脑游戏瞄准孩子的“电子海洛因”》,奇文刊出后不到一个月时间,文化部颁布《关于开展电子游戏经营场所专项治理的意见》,中国游戏市场的行进轨道,陡然迎来巨大转折。
随后的7月到9月,全国展开电子游戏经营场所的专项治理,风暴之下,国内主机游戏几乎全面停滞。专精于游戏相关研究的上海大学博士邓剑,在文章中指出,这轮强硬的政策推进,“直接导致了游戏机硬件制造业的停止,客观上为中国游戏业的网络游戏化扫清了道路”。
这条道路,也对汹涌入华的韩国网游敞开着,《千年》《龙族》《红月》先后登陆国内玩家电脑屏幕。
在这股韩流席卷下,联众以同时在线17万人、注册用户约1800万的规模,成为世界用户数量第一的在线游戏网站。而上海盛大代理的韩国网络游戏《传奇》上线,最高同时在线人数突破50万人,成为全球用户数量第一的网络游戏。
2001年,中国游戏市场总收入5亿元,网络游戏市场规模首次超过单机游戏,近3.1亿,巨人网络、完美时空、网易等中国企业,搭上了时代的列车,开始大跨步前进。
尤其改写网游营收模式,从点卡转移向用装备、道具赚钱的《征途》,在付费机制上展现出了极高的商业素养,带动网游行业用户规模和收入同步井喷:短短四五年时间,用户数量从1000万增长到2亿多,收入从20多亿元增长到2009年的300亿元。
“充钱=变强”的公式,从此刻进了中国免费网络游戏的DNA里。
在网游浪潮越发澎湃的这一年,汪寅和萧腾正式从《电软》离职,至此,除了创刊主编刘文雨,这本杂志的元老们,已经全部离开。
07 大浪·大浪·淘
网游的盛行,改变了游戏杂志江湖的格局。
游戏《万王之王》开始流行后,一个叫十字军的工会掀开了变革的第一页。在这款游戏里,存在中可以“建国”的设定,十字军成立了“天国”,时任“国家大臣”寒风,则创建了个专门的公会主页,也就是国内工会第一站,天国主页。
2001年,网龙公司的刘路远开始策划网络游戏《幻灵游侠》,打算办个网站做游戏宣发,招募了寒风,在 “天国主页”的基础上,制作出“17173”,天国主页摇身一变为游戏综合门户“网游天下”,寒风则成为17173的首任站长。
这种新的媒介形态,信息效率远胜杂志,尤其17173首推的“专区”形式,满足了玩家寻找单一游戏多种内容的需求,和索冰当初创办《电电》时,把大量版面提供给深度栏目的逻辑一致——让核心玩家获得尽可能多的信息。
当初索冰和刘文雨争执的页码问题,放到网站上,根本不是个问题,更致命的是,杂志的更新速度,已经远远跟不上网游迭代更新的速度。
在17173引领下,07073、uuu9等一大批模仿者们冒了出来,网络媒体的盛况,一如纸媒当年。而此时的纸媒,则走到了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全彩印刷和通货膨胀,让纸媒的价格不得不上涨,而游戏杂志的主要客群,学生,本就是高度价格敏感的群体。
相比之下,靠广告赚钱,免费开放的网络媒体们,在商业模式上天然具备优势。
后来成为《电软》末代主编的乔沛,在这个时间点上走进编辑部的大门,见证了游戏杂志们日薄西山的过程:
加入《电软》第一年,还是实习生的他,拿到了14个月的工资,享受了一次公费旅游;转过年去,到手的工资只有13个月的,公费旅游也变成京郊度假村两天一夜;第三年,年末双薪已经消失,旅游的地点变成市里的公园,最后连公园也不去了。
在他回忆里,最能体现网络媒体对纸媒冲击的,是《电软》金牌栏目的消亡。
从邱兆龙开始,“龙哥”就是《电软》最有代表性的IP,等邱兆龙离开之后,从萧腾、乔沛再到杨旭,好几代编辑都扮演过“龙哥”负责解答玩家来信里的疑惑。
早期玩家们心里,“龙哥”堪称无所不知,不管多冷门的游戏,都能给出有效的建议。乔沛还记得,早几任“龙哥”都会下苦功夫,亲力亲为去打游戏、做总结,到后来,新人们开始依靠网络搜寻答案,再后来,读者们也发现了搜索引擎和游戏社区的强大,写给“龙哥”的信,肉眼可见地减少。
纸媒的颓势显现无疑,对他们发起冲锋的,远不止网络媒体——以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的《电子竞技世界》,以及旅游卫视《游戏东西》为代表的电视游戏节目,突如其来杀进赛道,为游戏杂志们补上了狠狠一击。
崩塌接连不断发生,《电软》用十年时间开辟出的多条业务线,在短短几年内几乎全军覆没。《电玩新势力》倒闭、《掌机迷》解散、《TOYS》编辑集体离职、《动感新势力》改旗易帜,只剩下苦苦支撑的基本盘《电软》和《SOCOOL》。
除了商业层面的围剿,更致命的是,社会舆论也突然对游戏行业抠下了扳机。
08 老鼠·老鼠·跑
风暴在大火之后。
2002年6月16日,北京市海淀区学院路20号院内的蓝极速网吧发生恶意报复纵火事件,致使25人死亡、12人不同程度受伤。放火的是四个未成年人,纵火原因,是网吧服务员发现这四人抢劫另一个学生,于是禁止他们再入内。
这把火,彻底点燃了对游戏的舆论大战。上百名家长联合署名,寄了封标题为《十二岁生命就此断送网吧》的信到人民日报,2003年2月27日人民日报第14版上,足足有四篇文章都在讨伐网吧和游戏。
国家广电总局正式下发《关于禁止播出电脑网络游戏类节目的通知》,昙花一现的电视游戏节目们,要么转投网络,要么改为收费频道,要么只能就此凋零。
反游戏的汹涌浪潮中,新闻记者刘明银开始关注“网瘾”议题,于2006年编著《战网魔》一书,并炮制了电视专题片5集《战网瘾》和7集《战网魔》。
他举起的大旗下,无数“仁人志士”蜂拥而至,杨永信、陶宏开、罗军豹...名目繁多、遍地开花的“戒瘾”机构们,如今仍然散落在全国各地,“挽救迷途少年”的口号,伴着电疗仪器带来的焦糊味、小黑屋里跑过的老鼠,以及打龙鞭落下的脆响,一起回荡在无数人梦魇之中。
“沉迷”游戏,在那些年,是比黄赌毒更可怕的指控。索冰后来回忆,那时候北京有学校组织中小学生集体签名,要他们立志“拒绝电子游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可笑”。
但那时,游戏行业的从业者们,已经很难再笑得出来。
继《网络游戏防沉迷系统开发标准》之后,新闻出版总署等八部委又联合宣布,要在全国所有网络游戏中全面推广防沉迷系统,限制未成年人接触和使用游戏已是大势所趋。在把游戏视作洪水猛兽的舆论环境下,游戏媒体,尤其具有实物的游戏杂志,也成为家长们严防死守的对象。
杨旭,赶在这个最糟糕的时间点入了行。
2007年,这位高中毕业后靠打短工维生的80后,终于熬到夜大毕业,学了些日语,打算找份正经活计大展拳脚。那时他同时收到了竹中工务店和《电软》的offer,一个是负责日本大使馆建设工程的大企业,一个是摇摇欲坠的小杂志,他选了后者。
在网络和舆论冲击下,《电软》的销路已经十分堪忧,即使改成半月刊,销量也一直在滑坡,曾经一手挑起大梁的刘文雨,早退到幕后担任了董事长,新一代主编风林带着乔沛、杨旭这些年轻人,每天都在绞尽脑汁试图挽救颓势。
可时代的进程无法阻挡。
满心壮志的杨旭在编辑部里只坐了一年半,就遇上大裁员,临走时风林跟他说:“以后有机会还招你回来!”
后来杨旭确实回过《电软》两次,一次是2009年,他接到了风林的电话,兴冲冲赶回去上班,结果没多久,风林带着一拨人走了,杨旭也再次离开;另一次,是2010年的秋天,接任主编的乔沛再次找到杨旭,说了句“你回来吧,赶紧!”
这一回,他没再说过走,也没再有地方可以回。
《电子游戏软件》没了。
09 乌鸦·乌鸦·不见了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2012年2月,春节刚刚过完,新一期杂志还在准备,编辑部里大家都在慵懒地各自翻看着网页,和平常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乔沛突然被经理叫了出去,对方表情尴尬,没头没脑地说:“坏消息来了,还有个对你来说算是好消息”——坏消息是《电软》要被停掉,刊号回收,好消息是集团打算拿这个刊号再办一本杂志,乔沛可以留下来当主编,但只能留他一个人。
走出经理室,乔沛深呼吸调整了下状态,推开编辑部的门,喊上杨旭和几个编辑,一起去楼下超市买东西。他没敢马上把停刊的消息说出来,想让大家至少好好吃顿午饭,但那天到底吃没吃那顿饭,乔沛已经记不住了,他的脑子和心都很乱,“这是继中学、大学毕业后,朋友间最难过的一次分别”。
乔沛没留下,去了索尼工作,仍然奋斗在游戏行业第一线,而杨旭则在着迷网、当乐网,完美世界辗转一圈,创过业,也失过业,最艰难那阵,风林还帮他找了不少约稿的机会。
即使已经离开《电软》,但《电软》真的停刊那天,总在博客长篇大论的风林,只敲下了两行字,“一直以来都暗自为电软打气,要继续和UCG对抗下去,果然还是难逃结束的命运”。
2013年,《家用电脑与游戏》也宣布停刊,游戏杂志的时代走到光辉的尽头,最初的三大“巨头”,只剩下转型网络媒体的《大众软件》。
作为《电软》最后的对手,《游戏机实用技术》主编胜负师,将第320期策划成了电软纪念特辑,找来乔沛、杨旭等前《电软》编辑们共同撰稿。在这个专辑的末尾,这位也曾为《电软》写过稿子的对手感慨,《电软》的倒塌,“只是这些年‘纸媒困局’中又一个悲壮的牺牲者”。
活下来的《游戏机实用技术》,在悼念之后,开始了积极的网络化转型。
2015年主机禁令解除,同一时期国内手游快速兴,春风浇灌下,游研社等新一批以智能移动设备为主要载体的游戏媒体快速茁壮起来,游戏杂志,在历史长河中逐渐淡去。
乌鸦们早已飞走,而叫声,依然响亮。
烽巢网注:本文来源于微信公众号“ 青轴游事”,作者:周大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