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拆除种族主义历史人物雕像的运动正在美国如火如荼地开展。美国的革命小将们斗志昂扬,发誓要将那些神坛上的历史人物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最近,俄勒冈州波特兰的示威人士就推倒了乔治·华盛顿的雕像,理由是华盛顿作为著名的奴隶主,是种族灭绝的帝国主义者。
华盛顿是领导大陆军打败英军的总司令,也是美国联邦政府的第一任总统,在美国人民心中堪比万神殿上的宙斯。在我们中国,至少从民国开始,“小乔治华盛顿砍樱桃树”的诚实故事就已经家喻户晓。华盛顿不仅是鸡汤文的重要角色,也被誉为美国的国父。
但其实,美国不止一个国父,除了华盛顿,还有亚当斯、杰斐逊、富兰克林、麦迪逊等等。不过,华盛顿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就是唯一的美国国父,或是美国国父们的排头兵。把他的雕像推倒,不但美国人难以置信,中国人也目瞪口呆。
的确,华盛顿是奴隶主,他在位期间也没有废除奴隶制,从这一点来看,他无疑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但是,推倒华盛顿雕像,并点燃美国国旗扔在雕像上的那些人,显然对历史的复杂性认知不够。
笔者曾在《美国总统的万里长城梦》一文中说,“华盛顿任职总统期间,只有两件事没有办成功,一件是废除奴隶制,这件事他无心解决,一件是保护印第安人的土地,这件事是他无力解决”。示威人士称华盛顿是种族灭绝的帝国主义者,这完全是信口胡诌。华盛顿曾为了保护印第安人的利益苦心孤诣,最后虽然功败垂成,但这不是他的错。表面上华盛顿贵为总统,大权在握,但实际上职权很小,只管外交和各邦之间的纠纷,还受联邦议会和法院限制,手脚根本动弹不得。
再来说奴隶制,它的的存在显然与华盛顿为之奋斗的事业的价值观相抵触,即独立战争标榜的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造物者创造了平等的个人,并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如果美国独立后政府继续允许奴隶制的存在,那么这将会证明美国的独立事业并没有宣言上讲的那么高大上,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那为什么华盛顿在废除奴隶制的问题上,无心为之?
一个“精神分裂”的奴隶主
华盛顿本人确实是一个奴隶主,拥有很多的奴隶。他11 岁时便继承父亲留下的10 名奴隶遗产,后来又继承了哥哥的一部分奴隶。27岁时,他与富有的寡妇玛莎成婚,玛莎带来的嫁妆中就包括84名奴隶。从结婚到独立战争爆发前的16 年间,这对夫妇又一共买入40名奴隶。请注意,这些奴隶中不但有黑人,也有白人。
而且,华盛顿虽然不是一个残暴的奴隶主,但也绝非慈眉善目,有时他还会鞭笞奴隶。史料显示,华盛顿对奴隶们的监管相当细密严格,从工作时间,到生病请假,每件事都管得滴水不漏——有可能他就是现代绩效考核制度的先驱。
华盛顿还要求奴隶们走出舒适区,不断学习新技术,提高自身的劳动生产效率。因此,美国历史学家Mary Thompson 形容华盛顿更像是“现代工业家”或是“效率专家”,他将奴隶由“传统农夫”转型为“典型18世纪工厂农民”。
不过,华盛顿在参加独立战争后,认识到对他人的奴役是很不道德的行为,开始产生废奴的念头。1778年,他便亲手写下“摆脱黑奴制(to get quit of negroes)”。在马上征战的岁月,他为了补充大陆军捉襟见肘的兵源,便允许黑人奴隶加入大陆军,并承诺在战后给予他们合法的公民身份。据统计,加入大陆军陆军的黑人奴隶约有五千人,加入大陆军海军的黑人奴隶约有四千人。这些参战的黑人奴隶,绝大多数都在战后获得了自由。
即使从个人经济的角度考虑,华盛顿也认为奴隶制并不可取。奴隶制在18世纪晚期,已经成为一种效率低下的劳动制度,无法适应华盛顿自家庄园的多样化经营模式。1799年,华盛顿的芒特弗农庄园的奴隶人数已经达到317名,但是其中真正能劳动的人并不多。
相反,庄园为养活这么多奴隶入不敷出。仅仅就衣著方面,除了制服,华盛顿每年就要为男性奴隶提供一件羊毛褛、两件长裤、两件粗麻布衫和一对鞋,女性则获分发一件褛、一条短裙、一对袜和两件直筒连身裙。
面对庞大的开支,华盛顿曾经抱怨,“在这份地产上,超过一半的奴隶在家内劳作,比真正耕种土地的奴隶还要多。这样下去,我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农场主了······我也不可能将多余的奴隶卖出去,因为我自己就从原则上反对这种人口交易······那么还能做什么呢?必须有所作为,否则我就会破产,因为过去4年因出售土地而获得的,总额约为5万美元的收入,已经无法支撑我很久了。”
这里稍微解释一下华盛顿所说的“超过一半的奴隶在家内劳作”。与我们想象中的不一样,当时北方很多庄园的奴隶都有自己的后园,可以种植一些属于自己的农作物。奴隶也可以有自己的家庭,考古调查就在奴隶家中发现一些陶器、玻璃、银器、家具和煮食用具。这说明并非所有奴隶的生活都暗无天日。
在道德危机和经济危机的双重作用下,华盛顿最好的选择就是立即释放庄园里所有的奴隶,这样既可以节约庄园的开支,又能够解除自己良心的痛苦,可谓是一箭双雕。然而,现实情况却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华盛顿名下的奴隶们和他妻子玛莎名下的奴隶们,很多都已经结成了姻亲关系,有的还有了自己的子女。如果华盛顿将他们出售或是释放,那么奴隶的家庭要么就被生生拆散,要么就会衣食无着,这在道德上也是一个难题;第二,华盛顿的妻子玛莎与他的观念不同,她对于奴隶制没有什么反感,她希望自己能够在华盛顿死后继承他所有的奴隶。他必须要考虑妻子的感受,如果他释放所有奴隶,那么妻子的后半生就只能天天吃窝窝头了。
有人说,玛莎自己本来就有奴隶,例如玛莎再嫁给华盛顿时所带来的80多名奴隶。可是,从严格的法律意义上讲,玛莎实际上没有这些奴隶的所有权,他们属于玛莎前夫卡斯蒂斯家族地产的一部分,只能传给她的后代。因此,她只能指望继承华盛顿名下的奴隶。
就这样,华盛顿在解放自家奴隶的问题上陷入了言行不一的尴尬境地,你甚至可以说他精神分裂。一方面,他屡次跟亲朋好友说“日益盼望清除蓄奴权”,一方面,他在去世前未曾释放一个奴隶,甚至还委托抓捕黑奴的专业人士帮他抓捕逃亡的奴隶。因此,任何替华盛顿终生蓄奴的历史事实涂脂抹粉都显得荒唐可笑。
向南方妥协的总统
当然,这是从华盛顿个人家庭的层面来分析。如果从国家层面上来讲,华盛顿作为总统,为什么不制定解放奴隶的法令?
奴隶制是北美殖民地发展的一颗巨大的毒瘤,早在独立战争之前,北美的奴隶人口就已经达到了50万。而到了1790年,奴隶人口增长到了惊人的70万!这是因为,战争期间,虽然北美暂停了奴隶贸易,北方各州也正在稳步推进废奴行动,但是南方各州的种植园阶层却依然在大力发展奴隶制,他们视奴隶制度为自己的命根子,拼命维护这一野蛮而又可耻的制度。
华盛顿曾信心满满,认为美国国会可以通过立法手续逐步废除奴隶制。1786年4月,他在给莫里斯的信中说,“我愿申明,在当今世界中,无人比本人更为真诚地希望某日将采取一项计划,将奴隶制废除。但要达成此目的,唯有通过立法当局才是争取与有效的途径,才采取立法手续时,我总说要投赞成票的”。
同年5月,他在给拉法耶特的信中也说,“如立即将黑奴解放出来,必将产生极大不便及不良后果。但如逐步进行,将完全可能,亦理应实现废除奴隶制的目的。当然,这要通过立法的权力来进行。”同年9月,他在给默赛尔的信中说,“我希望尽早实现以法律废除我们的奴隶制度”。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不仅是骨感的,还是瘦骨嶙峋的。
1790年的人口普查让很多人意识到了奴隶制问题的严峻性,2月11日,纽约和费城的贵格会代表团向国会提交请愿书,要求联邦政府立即结束非洲奴隶贸易。果不其然,贵格会的呼吁触碰到了既得利益者的痛处,几个南方议员立即反击,说贵格会咸吃萝卜淡操心。
其中,佐治亚州议员詹姆斯·杰克逊一马当先,严厉指责贵格会教徒都是一群无知之人,是一群彻头彻尾的疯子。此外,他还从爱国主义的高度出手,指责贵格会教徒都不是真正的爱国者,这些人在过去的独立战争中袖手旁观,现在却跳出来要求联邦政府做这个做那个,实在是居心叵测。
第二天,众议院又收到一份宾夕法尼亚州废奴协会提交上来的请愿书,请愿书要求政府推动奴隶制的废除,并阻止任何形式的奴隶贸易。这份请愿书让南方议员们心惊肉跳,因为它上面有革命元勋富兰克林的签名。随后,在国会中,北方议员和南方议员展开了唇枪舌剑的辩论,势如水火。尤其是杰克逊,他在辩论时说出了一句极具威胁意味的话,“这是——内战的号角”。
事实上,当时很多的南方议员都曾亮出这张底牌——如果联邦政府有任何推行全国性废奴政策的意图,南方各州就会立即脱离联邦。他们不是随便说说的,半个世纪之后的南北战争,就已经印证了这一切。
更可怕的是,独立战争的年代正在远去,那些追求人人生而平等的意识形态也随着逐渐消隐。也就是说,革命年代那种理想主义的热潮正在退去,留给废奴主义者推动废奴的思想支柱正在崩塌。
这就是第一任总统华盛顿所面临的废奴上的难题,他既需要面对南方各州的分离威胁,还需要和时间赛跑——时间拖得越久,奴隶人口越多,独立战争的意识形态越变弱。这也是为什么富兰克林站在贵格会一边的原因,他希望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情况下,迅速将废除奴隶制纳入国家议程。这种担忧不仅是华盛顿和富兰克林有,詹姆斯·麦迪逊也认为,如果现在将废除奴隶制纳入国家议程,那么将会立即撕裂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国家。
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国家非常地脆弱,稍微有一丝震动,可能整个国家就会分崩离析。它与中国不同,它没有大一统的悠久历史,人民普遍没有大一统的意识形态,甚至这个所谓的美利坚民族,也只是诸多语言文化、风俗习惯、宗教信仰完全不同的民族和种族所勉强构成的一个概念而已。
更可怕的是,当时的美国国界,北方与英属加拿大接壤,西部和南部与西班牙殖民地路易斯安娜和佛罗里达相邻。这两个殖民大国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发动侵略战争。尤其是英国,它并不甘心自己永久失去北美殖民地,总想着将美国重新变为大英殖民帝国的一部分。如果美国发生内乱,那么英国极有可能会趁机入侵。
只有了解了这个内忧外患的历史背景,我们才能避免从单纯的道德角度来批评华盛顿为什么不立法废除奴隶制度。为了美国独立,华盛顿领导大陆军在衣衫褴褛、血雨腥风、朝不保夕中奋战了很多年。如今,眼看着这个国家刚刚获得独立,他是绝对不愿意冒着国家分裂的风险去推行废除奴隶制的。
他曾说,“在我的每一项施政措施中,我都······把合众国当做一个伟大的整体对待,·······一切都仅仅以国家的重大和长远的利益为准绳”。为了顾全大局,他从未在公开场合讨论废奴的问题,只在给朋友的信件中吐露心迹,例如1797年他给劳伦斯·刘易斯的信中说,“我从灵魂深处希望本州的议会能够制定出逐步废除奴隶制度的政策,这可以在今后防止很多恶果”。
因此,华盛顿,以及其他诸多革命元勋,都在道德与现实的博弈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们将奴隶制视作房屋里的大象,对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们有意将这头大象留给后人去解决,哪怕这头大象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膨胀。但是先渡过眼前的危机,才能为未来解决危机奠定一个坚实的基础。
华盛顿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死前立下遗嘱,要求妻子在他去世后解放在他个人名下的奴隶。并且,解放奴隶后,对于那些年老体衰的奴隶,“生前必须由我的继承人供养,过上舒适的生活。那些幼年的奴隶,也必须被抚养至成年,直到25岁,并且要教会他们读写和掌握某种谋生技能。”也许他做出这一决定非常地缓慢,显得不那么有诚意。
但是我们要知道,他是美国开国元勋中唯一一位解放自己奴隶的人。历史学家戈登·S· 伍德说:“他这样做遭到亲属、邻里、可能特别是玛莎的尖锐反对。这是勇敢的举动,也是他最伟大的遗产之一。”
结语
列宁曾说过 “马克思辩证法要求对每一特殊的历史情况进行具体的分析”。这句话言之有理,我们看待华盛顿,不能脱离当时美国的具体国情。在废除奴隶制的问题上,华盛顿做得不尽如人意,但是他避免了美国的分裂和内讧,维护了国家的统一与稳定。从总体上看,顺应了美国发展的历史潮流。
尽管在个人家庭的层面,他生前未曾释放一个奴隶。但是,我们评价一个历史人物,尤其是像华盛顿这种级别的历史人物,所采用的标准就应该是《论语》中所说的“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在历史的长河中,华盛顿无疑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伟人,如果只用单一的道德评价标准来衡量他,那么评价者的格局也未免太小。
伟人也是人,人无完人,对他的形象,无论是替他涂脂抹粉,还是朝他拳打脚踢,最好都三思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