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玩手机上瘾,一个78岁,老花眼拿着放大镜看快手,一个72岁,痴迷听霸道总裁小说,饭都做糊了,两人能熬到凌晨两三点,黑眼圈都有了”,这是90后成茜这次过年回家看到的景象。
爷爷奶奶在山东农村独居,在外工作的成茜担心他们熬出毛病,但苦于无法待在身边“监督”,很是焦虑。
看来,熬夜玩手机,不再是年轻人的专利了,互联网已然渗透进老年人的生活中了。
根据艾媒咨询《2021年中老年群体触网行为研究报告》显示,中国60岁及以上群体的网络普及率为38.6%,不少老人甚至日均在线超10个小时。
这其中,不乏像成茜爷爷奶奶这样的农村老人群体。
他们大多是被子女“领进门”,在辛苦操劳半生后,或主动或被动的,重新学习智能手机这个复杂的新事物。
有人借此观社会大事,有人享生活乐趣,也有人习得知识技能。
对这届农村老年人来说,互联网这个“花花世界”,注定是其晚年生活中“浓墨重彩”的一部分。
当下,中国正在步入老龄社会,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已经超过2亿,而文中老年人的上网冲浪,也将成为未来中国社会的主流图景。
老有所乐:刷视频、看网文、追韩剧、斗地主
对一部分上了年纪的农村老年人来说,互联网是少有的适合自己的娱乐活动。
00后李炫的爷爷便是如此。
老人家86岁,和老伴儿在石家庄农村生活,虽然李炫父亲在市里为其置办了房子,但他不想离开熟悉的环境。
李爷爷在村里的娱乐活动主要有三种:约人打牌九,去镇上赶集,种菜。
但这几年,爷爷年纪大了,体力不支,赶集和种菜成了奢望。
又因疫情封控,群体性活动取消,加上很多老友相继去世,牌九这一娱乐项目也无以为继。
生活不可避免得出现大段空白,李炫父亲怕他无聊,两年前给他买了智能手机。
自此,爷爷便成了村里人口中“天天玩手机的老头儿”。
抖音是他的“宝贝”,从早上五六点起床,一直刷到晚上八九点,手机很少离手,一直连着床头的充电线。
就连去年李炫和父母回老家,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聊天时,爷爷也会搬个凳子,独自在院子里刷视频。
作为老党员,他喜欢看爱党、军事、时政等题材,像去年的乌克兰问题,就始终很关注。
和很多老人一样,因为耳朵不好,外放声音总是开得特别大,如入无人之境。
但李炫并不反感,她认为,对80多岁的老人来说,相较于传统跳广场舞、打牌等线下娱乐活动,玩手机既不耗费体力,又没有行动风险,尤其在疫情这一非常时期下,一个人也能玩,她很高兴爷爷有这样的陪伴。
不过,90后陈拾就没这么“豁达”了。
陈拾的外婆也80多岁,在黑龙江乡下生活,也爱刷抖音,甚至染上了上厕所带手机的“恶习”。
因为长时间玩手机,听力没以前好了,颈椎也不舒服了,但是谁都不能劝,一说就要生气——妥妥的“网瘾老年”,而且还是叛逆期的。
陈拾左右为难,一方面担心老人身体,另一方面又觉得老人难得有这样的方式感受快乐,于心不忍。
无论年轻人怎么想,互联网的窗口已经向农村老年人敞开,他们从中解锁的娱乐花样,有时超出年轻人的预期。
比如痴迷霸总小说,“我奶奶在喜马拉雅上,已经听了20多本霸道总裁小说,每一本都有好几百章,天天公放着《霸道总裁的小娇妻》、《霸道总裁爱上我》之类,听得人尴尬”,这让成茜不得不感慨“女人致死是少女”。
而“老年人沉迷网文,年轻人有必要担忧吗?”这一话题,更是在去年登上了人民日报预测的公务员考题,可见其“潮流”之汹涌。
再比如,追剧、打游戏这些年轻人钟爱的娱乐方式,农村老年人也照玩不误。
生活在广东乡下的小果奶奶喜欢看电视剧,尤其是韩剧,但网络电视操作复杂,她始终学不会。
小果便给她买了Ipad,下载好韩剧TV,奶奶每天都要看上几集,有时还和小果同步剧情。
蒋婷的父亲则更爱玩斗地主和下象棋,60多岁的他生活在山东栖霞某农村,每天干完农活,总会躺在炕上玩几把,输赢不重要,关键是缓解体力劳动后的疲惫。
蒋婷父亲最爱斗地主
这并非个例,中国社科院《后疫情时代的互联网适老化研究》显示,23.26%的被访老年网民表示会手机游戏,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消消乐和斗地主,分别有61.90%和41.50%的老年网民表示常玩此类游戏。
如今,大多数农村老年人的子女不在身边,在某种程度上,手机成了一种替代性陪伴,通过这些多样化的娱乐方式,他们自得其乐,聊以慰藉寂寥时光。
老有所学:学务农、赚零钱、干正事
农村老年人玩手机不只限于娱乐之用,很多正事也依赖手机完成。
比如社交,正如微信是年轻人的工作软件一样,如今农村的很多事务也离不开微信。
蒋婷父母所在村有3个微信群,村委会的消息通知均通过微信群进行,比如过年期间禁放烟花,建议电话拜年等信息,微信通知基本取代了过去的广播大喇叭。
蒋婷父母每天必开微信,一来看蒋婷是否有联系,二来避免错过村里的消息通知。
在老年人的手机应用中,微信的地位不可撼动。
《2021老年人手机使用报告》显示,在老年人购买智能手机的理由中,“打电话、使用微信等社交软件”位列Top 1。
不过,他们用微信不只限于社交,伴随互联网的下沉普及,他们有时也不得不学习新技能,比如微信支付。
蒋婷的父母种了一辈子苹果,每年秋季,都有多家苹果收购商前来收购,此前的苹果交易均是现金形式。
但两年前开始,三分之二的收购商都不给现金,只能打款到微信了。
好处是可以提高苹果交易效率,给现金需要双方多次数钱,以确保金额无误,但打款到微信,避免出错的同时,还能将交易时间节省5分钟左右。
包括蒋婷父母在内的很多农人,都“被迫”学习用微信收款,但60多岁的人掌握起来并不容易。
蒋婷教了父亲两遍如何打开微信收款码,又转了一元钱,教他如何确认钱到账。
父亲很用功,每天都要练习几遍,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款码。
但即便如此,真正交易时,因为网络或其他问题,有时还是找不到,或混淆了收款码和付款码,需要其他人帮忙。
尤其隔了一年后,到第二年交易季时,几乎全忘了,又要重新教和练习。
对老年人来说,弄明白微信支付的产品逻辑,以应对各种意外,还是比较困难的。
此外,在手机的实用价值上,短视频也贡献颇多。
快手《2022快手银龄人群内容生态报告》显示,63%的银龄族观看短视频,是为了“能增长知识技能,提升生活品质”——可谓是老有所学,老有所用。
对农村群体而言,从短视频中获得农业知识更为常见。
萧山的父母生活在山东烟台,同样种植苹果为生,刷快手除了娱乐放松外,还能学到新的种植知识,比如何时施肥,果树修剪新方法,苹果最新市场价等。
去年雨水多,萧山的父母刷到专家建议“雨水会造成钙流失,要给苹果树多补钙”,他们便在原本补两次钙的基础上,多补了一次。
短视频上很多农业知识
结果也很喜人,其他没有多补钙的人家,苹果多有缺钙引起的“苦痘病“,而萧山家的苹果该问题则少很多。
还有一部分农村老年人刷视频,不为享受,只为做任务赚钱。
比如他们最初下载快手极速版或抖音极速版的原因,多是听村里人推荐“看视频能赚钱”。
凌玉60多岁的婆婆便是如此,她生活在辽宁乡下,三年前村友帮她下载了快手极速版,前期一个月能“刷”个十元八元的,但后面奖励金币变少,慢慢兴致就弱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快手极速版签到送金币
去年,同村人又给她推荐了新的赚钱渠道,每天在某两个旅游联盟App上,分别看5个视频,据说一年就能赚1万。
但凌玉发现,实际规则是,看视频得的是门票,门票无法提现,只能兑换成积分,再用积分充话费或购买商品。
半年多时间内,婆婆的积分只够兑换过一次7斤洗衣粉。
但这一系列复杂概念,老人根本没法分辨,“推荐人说什么便会信什么”。
后来规则又从5个必看视频提高到7个,时间一长,婆婆也感觉不靠谱。
不过她还在坚持,因为推荐人说今年三月收益会提高,她还抱着一丝希望。
看着婆婆为了这不起眼的收益,每天晚上花20分钟看视频广告,死记硬背着一连串点击路径,有时因出现乱七八糟的跳转和弹窗而无措时,凌玉心里很不是滋味。
“对穷惯了的农村老人来说,再少的钱也是舍不得放弃的。”
而凌玉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婆婆把每次自动下载的那些广告软件清理掉。
老有所用:与时代接轨
无论是娱乐还是正事之用,智能手机带来的更深层价值,大概是能让农村老年人产生“与社会接轨”的安慰。
这种安慰说起来也很“务虚”——知道其他角落发生的事,意味着没有被淘汰。
李炫对此深有感触,此前她在英国留学,偶尔和爷爷视频时提到,英国和国内不同,常有罢工游行之类,惊讶的发现爷爷也有了解,他在抖音中曾看到过英国铁路罢工的新闻,也因此两人多了些共同语言。
“爷爷说,如果没有抖音,自己就像变成了聋子、瞎子。”
老年人如何跟上时代,并不只是某几个家庭要面临的,而是我们这个老龄化社会共同面对的议题。
国家卫生健康委、全国老龄办发布的《2021年度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公报》显示,截至2021年底,全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2.67亿,占总人口的18.9%。
且据测算,预计2035年左右,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突破4亿,在总人口中的占比将超过30%,进入重度老龄化阶段。
这些远离社会中心的老年人,期望借助手机,再次与社会连接,消弭“被抛弃”的孤独感。
正如《后疫情时代的互联网适老化研究》所显示的,老年人的触网积极性很高,95%的老年人认为疫情之后学习网络操作非常有必要。
蒋婷的父亲便是如此,这次过年回家,蒋婷发现,父亲竟然自己摸索,学会了下载和卸载应用。
他给蒋婷演示了在小米应用商店的推荐页里,下载番茄小说。父亲说,反正女儿说过,随便点也不会弄坏手机。
更令蒋婷惊讶的是,他还学会了在淘宝搜商品、比价。
虽然因担心被骗钱,没有绑卡,无法购买,每次看中了,只能请年轻一点的邻居帮忙下单,但网购的门槛已经迈进一半了。
通过这种“间接”网购,他已经成功买过腰带、盖车布、农用手套、果树驱鸟器。
蒋婷父亲网购的驱鸟器
看着父亲“得意”得展示这些网购物品时,蒋婷由衷的佩服这个60多岁老头儿的学习能力。
不过,在有些家庭中,则是老人不急孩子急。
80后张磊在六七年前,就给近60岁的父母买了智能手机,父母居住在西安乡下,彼时村里的同龄人用的大多还是老人机。
他希望父母能接触“新”东西,以免将来跟不上时代,产生被淘汰的落寞。
他的“要求”还有点高,经常“鞭策”父母学习手机操作,不要事事问人,要自己思考本质。
但父母没有这样的心气,只想被“喂养”,比如他们抖音玩得飞起,却死活学不会微信添加好友,每次都要身边人帮忙,张磊常常“恨铁不成钢”。
其实,心切老人能否跟上时代的不止是子女,互联网也在主动抛出橄榄枝。
2021年,腾讯新闻、微信、淘宝、京东、抖音、快手、支付宝等多个App,响应工信部关于“互联网应用适老化改造”的号召,纷纷推出大字体、大图标、高对比度字等功能特点的“长辈模式”,降低老年人触网难度。
在老年人主观努力、子女“鞭策”、及互联网主动“拉拢”等多重因素的推动下,很多老年人的互联网“能力”突飞猛进。
以较为复杂的微信支付为例,《后疫情时代的互联网适老化研究》显示,相比2017年一季度,2021年第二季度老年人的微信支付金额增长了5227%。
有人说,时代会抛弃老人,但时代中的人不会抛弃老人。
张磊也是这样想的,他还在时不时对父母“耳提面命”,用“别人家的父母”来督促他们“上进”,正如小时候父母督促他学习进步一样。(文中采访对象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