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出租屋里的猫见证了年轻人对城市的觊觎与野心,并带给他们梦寐以求的亲密。同时,猫陪伴着年轻人的孤独,成为他们在超级城市里唯一的亲故。
故事时间:2017年~2019年
故事地点:北京
01
凌晨三点,小艾被一阵疯狂的抓挠声惊醒,是丸子。她心头一紧,怀疑丸子又尿了床,伸手去摸那块被子,同时祈祷“希望是干的”。结果,被子湿透了。
扔被子还是洗被子,小艾面临哈姆雷特式的选择。想到自己穷,她还是没舍得扔。洗衣机塞不下巨大的棉被,她只能手洗,先用喷壶将被子打湿,加上小苏打搓洗。折腾了一个小时,她终于能睡了。
没有替换的棉被,小艾裹了件羽绒服,盖上夏天的薄毯。刚躺下,想起忘记揍丸子,她又爬了起来。
丸子是只双色异瞳的小白猫,和David Bowie一样,一只蓝色,一只棕色,目光清澈又抑郁。
2017年深秋,我陪小艾去密云把丸子接回北五环的家。那时候,我们是同事。小艾大我2岁,比我早一年来北京。第一次见到小艾,她留着红色超短发,穿一条白裙子,戴着一对金色大耳环,看起来很精致。
有天,小艾在办公室吐槽,说她早上起来上厕所,开门就看见男室友赤身穿一条红内裤,敞着卧室门拖地。当时,她和一个女孩同租一间卧室,睡上下铺,房间狭小破旧,但去公司只需步行十分钟。
我本以为小艾是那种家境优渥的酷女孩,没想到住得比刚来北京的我还差。
工资有限,想要节省通勤时间,只能牺牲住宿条件。她实在受不了奔放的男室友,找了半个月房子,最后敲定一间月租金1800元的次卧,离我家步行距离500米。
小艾的室友养了只拉布拉多,味道极臭,搬家师傅刚踏进门,又速速退出来,转身干呕,接着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小艾说:“为什么要搬家呢?你以前的房子虽然小了点,破了点,起码没味儿啊。”
搬家那天是中元节,很多人在路上烧纸,小艾站在楼下抽烟,觉得自己也像个没有归宿的灵魂,在这座城市游荡了两年。
一种强烈的漂泊感侵袭了小艾,她有了养猫的念头,觉得猫可以抚慰孤单的生活,让她在偌大的城市有个陪伴。可她抱回来的是一只尿床精。
初来乍到,丸子连着尿了半个月,小艾几乎每天买一床新被子。幻想中猫狗双全的快乐生活也很快破灭,那只拉布拉多不仅味道大,还经常撞破她卧室的门,偷吃猫粮,跑到猫砂盆里撒尿。
小便失禁的猫成为小艾最大的忧愁。
家里的几床被子都被丸子染指,最后,她实在没钱买新被子,只能选择把被子洗干净,但味道也无法完全去除。正值入冬,自来水冷得像冰,她洗着洗着就哭了,边哭边给原主人发消息,问能不能把猫送回去。
丸子跑过来,一脸无辜,像抓虫子一样,伸着爪子抓挂在小艾脸上的眼泪。最终,小艾还是留下了它,从网上买了防水被罩和床单,想再给它一次机会。那之后,丸子还真没再尿床,像是体恤主人的烦恼。
没被子盖的日子,小艾经常来我家住。因为猫的缘故,我们开始亲近起来。
那年冬天,我们先后从那家公司离职,互相为对方介绍了并不适合自己的男友,各自陷入虐恋。我去了一家心仪已久的公司,小艾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后,决定考研,提升专业能力再择业。
02
小艾和男友租了个一居室。因为只有男友一个人上班,所以,虽然住着5000块的房子,生活却没有以前舒坦。为了省钱,她会绕道去远一点的超市买酸奶,挑临期面包,家里囤了很多挂面和速冻饺子。
后来,小艾的男友长期出差,几个月才回家一次,线上的交流也越来越淡漠,恋爱谈得可有可无。最后一次回家时,男友带走了全部行李。
男友离开后,小艾正式开启负债养猫的生活。
她尽量不出门,几乎零社交,和我也很少见面。男人来了又走,只有猫一直在,人猫相依的日子,向来急躁的小艾变得耐心。
丸子患上马尾病,小艾每天为它擦两次药,坚持了三个月,直到丸子痊愈。她按照网上的食谱做猫饭,每日检查丸子粪便的形态和颜色,观察它的健康情况。
有猫陪伴,备考的清苦日子也显得没那么苦了。
双十一活动期间,小艾每天发好几条砍价链接,叫我帮忙给丸子砍一块钱一罐的特价猫罐头,还加了好几个砍价群。
当时,我工作遭遇瓶颈,有了辞职的念头。小艾说,辞吧,然后你就要像我一样,每天在家砍东西。激将法十分奏效,我只请了一天的假,就又回去上班了。
考研日期将近,丸子突然病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小艾带它去医院抽血化验,医生怀疑是白血病。
小艾不得不把在考场附近定的酒店退掉,把钱用来给猫输液。我有个学妹住在考场附近,便介绍学妹和她认识,考试期间,她可以去学妹家里住。我们建了个小群互通有无,取名“北漂女孩互助小组”。
考试结束,小艾发来消息,说她害怕走出考场就收到猫去世的消息,答卷时边写边流眼泪,满脑子都是猫,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输液第四天,丸子终于开始吃东西,恢复活蹦乱跳的样子,医生说,它可能只是营养不良。小艾开心地买了瓶酒庆祝,虽然,为了给猫治病,她的负债账单上又添了几千块。
年底,我的男友下定决心结束5年北漂,回老家发展。他觉得自己被北京抽干了养分,工作不尽心,玩乐不尽兴。
我理解他的感受,但不愿意和他一起回家,来北京刚一年,这座城市对我来说,还有遐想的余地。几次商讨无果,我目送他搬离同居的陋室。
小艾的房子也快到期了,我们决定合租一个二居室。那时北京的房租贵得离谱,合理的预算内,我们只能在通州找房。
看完房子已是晚上10点多,两人的手机都没电了,没法打车,也找不到就近的地铁。
据说通州塞满了奋斗的人,可我们一个都没见到,眼前是一片黑黝黝的工地。我脑子里闪过无数妙龄少女遭遇不测的新闻,拉着小艾胡乱跑,终于在拐角处找到一家便利店,给手机充了电,叫车回家。
车上,我们惊魂未定,第一次对这种动荡的、居无定所的生活感到厌倦。回到小艾家,还没开门,听到丸子在屋内喵喵叫。我竟有些羡慕,或许,猫才是这座城市最幸福的动物,永远无忧无虑,随遇而安。
元旦过后,我们在四环外租了一个二居室,房租远超预算,但租金可以月付,小区也很安全。入住新家第一晚,我们就发现了这栋房子的缺陷,暖气几乎不起作用,开空调也没用,卧室冷似冰窖。
小艾的房间没安装空调,暂时和我睡在一起。那晚,我很久都没睡着,听见躺在身侧的小艾轻声抽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
03
2019年春节,我和小艾都没有回家。我没买到车票,小艾则是因为不敢面对家人的询问,她没告诉家人自己辞职,还佯称在上班。
过年期间,不少北漂的猫咪留守在北京。小艾找了个喂猫的兼职,每天7点钟出门,戴着装有摄像装置的头盔,喂猫时全程录像,猫的主人可以在平台上实时观看。
小艾最多每天去6户人家喂猫。有一个猫主人养了八只加菲,屋子里有很多音乐教辅书,小艾猜测他是位音乐老师。
第一次去的时候,猫咪们的生存环境还算干净,等到第二天,屎已经拉满了地板和床单。很难想象,如果主人没请人喂猫铲屎,回家时会面临怎样的惨状。
还有一回,小艾发现一只小猫气色萎靡,不愿吃喝。
想起丸子之前的病态,小艾赶紧给猫主人发视频汇报。猫主人平日工作繁忙,已经很久没过回家,刚到家不到两天,听闻猫生病,又定了当晚飞回北京的机票。猫让北漂青年在这座冷漠的城市有了牵绊,有时也是甜蜜的负担。
二月中旬,考研查分,小艾没过线。对这个结果,她早有预期,平静接受。次月,她寻到一份在剧组的短期工作,需要跟组住在市郊。
我开始独立养猫的生活。起初几天人猫和谐,小艾离家后,丸子十分粘我。之前,我每次想抱它,它都尖叫着逃走,现在居然会趴在我枕边睡觉,在家写稿到凌晨,也会待在桌子上乖乖作陪。
我以为自己和丸子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每天得意地给小艾发猫片。直到某天早上醒来,我闻到床上有股骚味,猫尿床了。
丸子到了发情期,但小艾没空带它做绝育。随后一周,丸子尿了五次床,家里的被子轮着盖,还是跟不上它尿床的速度,最后我只能盖着外套睡觉。凌晨五点,我被冻醒,干脆爬起来写稿,写到七点,刚想躺下歇会儿,转头绝望地发现,丸子又尿了。
我自觉平时待丸子不错,加班再晚,也不顾疲倦,为它铲屎添粮。看到床上两滩尿渍,我委屈得想哭,觉得全世界都在欺负我。小艾打来电话,说要把丸子送到育猫经验丰富的朋友家里接受教育,我心不在焉地应和,说着说着,就真的哭了。
小艾听出我的哭腔,在电话里拼命地安慰:“猫和小孩子一样,很蠢的,你不要因为这个讨厌它,就当可以换新被子了嘛。”
挂下电话,小艾迅速给我买了床被子和新的四件套。她担心我情绪波动影响写稿,也怕我会因此讨厌猫,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她还斥巨资买了台自动喂食器。
我有些愧疚,小艾的债务尚未还清,又增加好几笔支出,不仅因为猫,也因为我。我提出自己带丸子绝育,但小艾不愿麻烦我,说猫绝育之后需要照顾几天,会影响我上班。
为了方便看猫,小艾指导我在家里安装了监控器。监控器可以传声,她经常隔着监控器跟我和丸子说话,我不在家的时候,她还会给丸子放歌。
跟组结束,小艾带丸子去做了绝育。她坚信丸子疯狂尿床是因为分离焦虑症,对她长时间离家表示不满,或者是想她了。再找工作时,她特意选了不需要经常跟组的岗位。
工资没有涨太多,猫粮却越换越贵。一个朋友觉得小艾疯了,自己舍不得花的钱都给了猫,小艾不以为然,人经历过苦日子,以后就算豪阔了也难免哀愁,所以,她打一开始就坚持对猫富养,自己享受不到的,让猫得到也不错。
丸子绝育之后,只短暂地消停了两个月,就又开始尿床。
小艾患上猫尿床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临床表现为闻哪儿都觉得有尿味。有阵子,丸子热衷于跳进我的脏衣篓。小艾看见,会迅速把丸子揪出来,不惜代价地从脏衣篓里拎起我的脏袜子闻,确认只有袜子味儿,再一只只扔回去。
猫尿床的事让我的一位朋友费解,他不明白两个大活人为什么要因为一只猫折腾成这样。
这是不养猫的人难以理解的羁绊。对任何人没有想触碰又收回手的感觉,却对猫有,大概猫都是PUA高手,即使丸子三番五次地尿床,我依然对它产生了感情。
独居的日子,尤其能感受到猫的重要,它需要我铲屎、添猫粮、换水、喂零食。作为这座城市里唯一等我回家的生物,这种需要等同于牵挂。
04
为了实现小艾爷爷看天安门的心愿,2019年10月,小艾的父母带爷爷来到北京。
小艾母亲住在我们家,父亲和爷爷住附近的酒店。那几天,丸子连着尿了两次床。小艾从卧室追到客厅,最后在桌脚揪住丸子,朝它屁股狠揍了几下。
现在,小艾已经不再因为丸子尿床而生气了,只是要假装生气,让它不要再尿。
每只猫都有猫格,丸子就是一只极度自我的小猫,肆无忌惮地撒尿、打翻杯子,做什么坏事都心安理得。这是小艾讨厌它、也喜欢它的原因,自己要面临的世界复杂险峻,永远没法像猫一样自由。
等丸子挨完揍,母亲开始劝小艾把猫送人,她一直不支持小艾养猫,它白白耗着薪水,还要费心照顾。
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离开北京”“回老家”上。小艾没接茬,只是一味地揍丸子,她觉得丸子给自己丢了人,偏在这个时候尿床,让混乱失序的北漂生活显得更加狼狈。
小艾母亲的话戳破了我们始终清楚、但从不直视的现实困境。这座城市敞开怀抱欢迎我们,同时也设立关卡,提醒我们,哪怕努力留下,依然和生长在这里的人有难以逾越的距离,两水相交,鱼不往来。
大学时,小艾在书里读到一段话:“这就是首都,人心所在的地方,这里不是俱融,我们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那个美好的名字‘公平’,正在中关村上方的蓝天中闪耀,只要肯努力,一切都将可能。”
从那一刻小艾开始渴望北京。她本科是会计,但对此兴趣缺缺,临近毕业,她放弃读了四年的会计专业,准备考导演专业的研究生。爷爷最先反对,说她从小就不撞南墙不回头,得多撞几下才明白。她没有听爷爷的话,考研失败还是去了北京。
因为专业不对口,小艾一直在行业边缘晃荡,朋友告诉她,想要工作发展好,要去漩涡中心。可这年影视行业动荡,谁也看不清漩涡中心在哪。
这几天,爷爷来家里看过一次,没说什么,但用眼神表示“生活好难”。
其实相比前两年,我们的日子已经越过越好。小艾的债款总算还得差不多,我们购置了防风窗帘和取暖器,冬天,家里也没那么冷了。只是,在这座城市究竟能抵达怎样的生活,我们都没有把握。
24岁生日过后,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追迫感,18岁和30岁同样遥远,生命力和资源一个都不占。
上次回家,母亲发动全家人一起劝我离开北京,说我年纪渐长,应该把找对象结婚作为第一要务,而一个外地姑娘在北京谈婚恋嫁娶难度太大。
我和母亲细数这几年在工作上取得的成绩,以此回避结婚的话题。这座城市像告别老家初恋转而投奔的有钱干爹,养你但不娶你。可就算这样,我还是舍不得离开,心甘情愿地被它PUA,越艰难越想试探。
小艾让爷爷明年春天再来北京。爷爷说:“春天不知死活。”爷爷89岁了,上次回家时发现,他已经需要使用纸尿裤。小艾希望下次爷爷来的时候,自己能过得更体面。她有了换房子的念头,又在查过附近的房价后将这个想法搁置。
家人离京后,原本懒惰的小艾突然变得勤奋,坚持每天拖地,往购物车里添加很多家居用品,企图改善生活环境。
但最终,她只下单了一扇全身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