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有三百万人参与支付宝“中国锦鲤全球免单大礼包”的抽奖,信小呆就是那唯一的幸运儿。今年一年,她辞职后在全球各地旅行,至少攒了46张机票,额外花了约20万。
各种奖品即将到期,信小呆也将卸任“中国锦鲤”,2019年她被捧上消费主义的神坛,这对她而言是从天而降的幸运,还是意料之外的负担?
“中奖概率相当于考上1000次清华”
11月份我去了新西兰,是今年最后一次出国游。下午到达,奥克兰下着雨,到处都没什么人,市区里的基础设施好像都在建,没完工的样子。我刚坐了12个半小时的飞机,套着颈枕、塞上耳塞、戴上眼罩,依然睡不着。
迷迷糊糊下飞机,就像我原来迷迷糊糊下早高峰的地铁,工作开始了。作为专职旅行博主,旅行对我来说就是上班。
去年10月7日,我中了支付宝的奖:“中国锦鲤全球免单大礼包”,奖品价值有人说100万、200万,也有人说高达1个亿。但其实我并不知道价值几何。奖品清单确实很长,从头到尾读完要花至少三分钟,包括机票、酒店、各种旅行免单机会,还有化妆品、手机。超过三百万人参与抽奖,据说中奖概率相当于考上1000次清华。于是我被大家称为“中国锦鲤”。
刚开奖时,我的手机狂震,微信里不停有人问,是你吗?我告诉爸妈说我中奖了,他们说,别人骗你的。微博不停跳出提示,后来完全打不开了。我知道我中了大奖,但当时对奖品是什么毫无头绪。
支付宝让我去领奖,十几个记者围住我,眼前全是相机和手机镜头。记不清是谁让我躺在一条红色条幅上,上面详细列着我在每个国家、地区可以领到的奖品。
我学软件开发,2015年毕业。去年中奖时我在北京一家国企工作,为客户提供IT服务。工作是项目制,驻扎在不同的项目现场里,上班时各自对着电脑,没有工位。一位中年同事第一个知道我中奖,他很平静:哦,是吗?他不上微博。
很多人觉得我的生活枯燥。上班、回家、空闲了去看电影,在北京三年,我从来没去过三里屯之类的商业中心,我嫌人多。我的工资虽然不高,但除去房租和日常开销,我每个月都有结余。
中奖时我即将满26岁,从没出过国,只在出差回京时坐过一次飞机。最近一次旅行是毕业前去舟山,当时正是《后会无期》在映,从南京——我读大学的城市——坐大巴几个小时也就到了。更小的时候我生活在天津,照片显示去过天安门和长城,好像还有秦皇岛。
2018年下半年,我一直在准备信息系统审计师考试。如果不中奖,我现在应该会是审计师,全国出差,时常加班。中奖后我和父母朋友讨论了多次,达成的共识是,这样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10月底,我辞了职,开始旅行。
从港、澳、台开始,我越走越远,去了日本、泰国,马尔代夫、阿拉斯加,澳大利亚和新西兰。
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对着镜头说差不多的话。每到一处景点,朋友举起相机,我对着镜头介绍,“我今天来到XXX,这是XXX,这里如何XXX”。我知道这是视频转场需要,不想重复说,但我又想不到别的转场方式。
在新西兰,我去了《指环王》的取景地,又去了伊甸山。几乎每个游客都会去这两个景点。本来想去萤火虫洞,但那里禁止拍摄视频,没法为vlog积累素材,于是没去。
在基督城附近的羊驼牧场,我第一次摸到羊驼。工作人员告诉我,要摸脖子,不要摸屁股,否则它会踢人。我侧开身,拿一根草叶戳它的屁股,它果然尥蹶子了。羊驼刚剃了毛,其实并不好看,但丑有丑的可爱。那是我这次旅程中最开心的一天。
但开心的程度无法永远保持在高位。第一次线下兑奖,在香港的一家美妆超市,当时的视频记录了我的心情,我重复了好几次“好激动”,举着手机展示付款0元的界面。
奖品里有许多化妆品,我已经不需要再买了。旅行的最后一天不用拍视频,我就不用化妆,轻松很多。我也不觉得自己化了妆更美。朋友给我拍照或拍视频,拍完我从来不看,也不修图。如果不用出镜,我根本就不会化妆。
当旅游成为工作,它就只是工作
2018年底我去了日本,那是我第一次出国。我和朋友每天在大阪的地铁里迷路。去程地铁和回程不一样,特急线和慢车不一样,坐过了站,再想回来可就不容易了,有时不同的线之间要出站才能换乘,出去再进来可能又错了。我们在地铁站里日复一日地穿梭。
那一趟里奖品很多,不只机票酒店和餐饮,还有许多家品牌商店的免单或赠送,支付宝安排了地接人员带我去答谢合作商家。有的地方有奖品可领,有的商家并不提供奖品,我去了就是拍拍视频,与店长寒暄一番,像个吉祥物。我总结出了经验,在日本,互相道别离开之后,只管往前走,千万别回头,否则就是无穷无尽的鞠躬、道谢、再道别。
这种“大型客气现场”让我挺累的。相比城市,我更喜欢自然景色。垦丁的后壁湖就很好,虽然基础设施很破旧,但人少,我可以安安静静在海边走,看看珊瑚。
我这一年的旅行大部分是走马观花。在礼包里找到奖品,和商家发邮件确定使用时间,再以此安排行程。在新西兰,我们参加了一次观景大巴一日游,大巴车的车身60%是玻璃,望出去是一片湖泊,山上有牛羊,转过弯,雪山撞进取景框。湿气凝结,又下起雨,过一阵停了。这趟观景大巴把我们送到峡湾,路程四个半小时,然后坐船一个多小时观湖,再乘车四个半小时回城。
这是礼包里的项目,价值几千人民币。一天下来都在交通工具上。车上颠簸,玻璃反光,也不能拍视频。现在想想觉得有点不值得。
中奖时,我有五六万的积蓄。最初我以为奖品能让我免费旅行很久,后来发现需要自己负担不少费用,那些积蓄根本不值一提。
礼包里的奖品有机票、酒店、饭店免单额、一日游、邮轮等等,不过并不都在同一个国家或地区。比如新西兰的奖品里有一日游和景点门票,但没有机票和酒店,我们住在普通酒店和青年旅社,还是花了两万块钱。有的酒店只提供一天,有的奖品是邮轮几日游,从港口下船,没有公共交通,如果不坐大巴就只能包车或打车,又是每天一千左右的支出。
五月份我去了阿拉斯加,先坐飞机到温哥华,然后到港口乘邮轮。阿拉斯加与北京时差15个小时,彻底日夜颠倒,我从那次旅行开始常常失眠。我几乎每天在船上“梦游”,躺着时候很清醒,起来又像在昏迷。下船活动时,或许因为天气冷、空气含氧量高,我仿佛苏醒过来,一回邮轮又躺倒在床上。
八月份,我又乘邮轮去日本,由于台风登陆,船无法靠岸,生生在海上漂了五天。船上几乎没有手机网络,只能勉强发微信,微博都打不开。人们聚集在舞池,先是跳交谊舞,后来开始伴着音乐齐跳广场舞。游泳池没开,我想如果开了,一定会被孩子挤满。有一个下午,我闷在房间里看提前下载好的电视剧,看了六集。
在那段时间里,一些营销号把我此前接受采访说的话单拎出来拼凑润色,后来“信小呆全部信用卡被刷爆,身体状况不如以前”之类的内容上了热搜。
被困海上的邮轮之旅即将结束,船上的一位经理召集旅客开会。她先做了下船流程的宣讲,然后说到船员的不易——无论任何情况,都至少要在海上工作5个月才能下船回家。我当时处在焦虑的顶峰,心想,确实不容易,可这不是你们的工作吗?谁的工作不是这样。
明星会被舆论裹挟,程序员常常熬夜,我作为“锦鲤”也常常被骂。微博上有人说我丑,我直接刷过去,慢慢不再看私信和评论区,只和最早回复的粉丝互动。
这份周游世界的工作中,我最不喜欢的部分是坐长途飞机。一次飞行途中,有一秒的时间飞机突然失重,旅客“啊”地惊呼,没过多久又来了这么一下。我挺直背,两只手紧紧抓住扶手,努力把不好的念头从脑子里清出去。
到现在为止,我只兑换了一半的旅行类奖品。我没去欧洲,今年有好几个去过西班牙的人跟我说,只要去了你一定会被偷。我也没去非洲。今年三月,埃航的一架飞机失事,机上一百多人全部丧生,其中有8名中国人,最小的只有22岁。
我发现,埃航双人往返非洲的机票就在我的奖品列表里。虽然即使要去非洲,失事航线也不是我会乘坐的,但不得不说,这世界太危险了。
一个人能擅长运气好吗?
刚中奖时,有人出50万想买我的微博,又有人告诫我,你的热度就这么几天,过了热度,你就一文不值。
正常博主都是从落到起的,而我是从起到落。成为锦鲤之后的那段时间,我的每条微博都有几千条评论,抽奖微博更是上万。今年初,评论数减少到几百条,偶尔上千,现在更少。
最近我想把微博的广告刊例价降一降。我知道我的价格偏贵,广告合作只在刚中奖的几个月比较多,后来一直很少。但微博有它内部的评价体系,我没能降价。我也不能绕过这个平台私下接广告,会被屏蔽。没办法,在平台面前,我就是微不足道的一个账号,没什么特别的。
我之前接受采访,提过锦鲤的奖品只是包含在行程里,其他大部分需要自费。后来我听一位朋友说,支付宝那边对此不太满意。我和微博、支付宝都没有签约关系,但微博给了我“支付宝中国锦鲤”的认证,我又有一百多万粉丝,我不能随心所欲,必须谨言慎行。
旅行博主必须呈现美好,即便有时候不那么真实,广告主不会喜欢每天丧里丧气的博主。我一直试图在这真假中间找到一种平衡,尽量表达真实的我。
比如我去台湾的夜市吃小吃,人流推着我向前,灯光和人声、音乐让你觉得这里什么都好吃。但那些小吃不能脱离夜市的光环,你最好就在现场吃。我们吃不完打包带回酒店,再吃的时候,各有各的不好吃。
但矛盾的是,大家其实不想看一个人天天真实地去玩儿。我自己都不爱看。大家爱看的是猎奇的内容,比如旅行博主在日本吃鼻屎味的糖。
我的视频看的人越来越少,反而是我写一大段纯文字,粉丝更感兴趣。今年微博红人节,主办方让我分享铁粉运营的心得,我能有什么心得?我甚至没有想清楚运营是什么。可红人节上的博主们又让我对自己有新的认识——虽然我不认识他们,可他们全都认识我。
人们也会在路上认出我来,总是先问,你是不是运气特别好那锦鲤?然后又问,你是不是现在还在玩儿啊?他们希望和我合影,“吸欧气”(指有钱人或运气好的人所散发出的气息)。微博上我也收到许多@,最多的是求考试通过。我不相信自己可以保佑他们,我倒觉得,与其求锦鲤,不如多复习。
还有许多私信。有一个人说,他们全家人都觉得我面相特别好,想介绍他哥跟我认识。还有人要跟我借几十万,说自己是几个孩子的爸爸,赌博输光了钱。
最近有一家公司希望和我签约,整体接管我这个人的运营。我问他们,我的人设是什么?他们说,是锦鲤。我很困扰,锦鲤是什么人设?我关注过一位旅行博主,她是30岁左右的女性,工作经历丰富,擅长制作鸡汤。这是一种励志的人设。可难道一个人能擅长运气好吗?
这太拧巴了,我时常觉得自己糊了,但我的知名度又很高;我被奉为锦鲤,可是我又实在不会发射好运。
很多人说,这一年来,我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当时明明可以扩大影响力,做成大IP,但我没做好运营。我其实陆续接触过一些MCN公司,他们不断强调,我没有经验,没办法运营好这个微博。我知道我没有经验,但我不想被人看不起。我也害怕被控制,毕竟大家都是利益驱动,不是感情驱动的。如果要利用好我所有的价值去创造利益,那我一定会不自由。
如果出现一位新的锦鲤,我没有任何资格给他任何建议。
这一年我认识了上百人,我把他们都称为“一次性人”——比如你,你来采访我,我们就是一次性关系,还比如广告主、MCN公司对接人、粉丝。人们总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无论是金钱、信息还是运气。
笼中鸟也挺幸福的
今年六月底,我们到马尔代夫,在一座小岛上吃晚餐,只有我和朋友两人。岛很小,小到绕着海岸线走一圈只需五分钟。天黑下来,岛上只有几盏暗黄的灯,几步外就是海水。海风从每个方向吹来。有小螃蟹爬到脚边,它们冷了就上岸睡觉。海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海浪声呼啸,你不知道会沿着沙滩爬上来什么。
说起来似乎潜藏危险,又很浪漫,但实际情况是我和朋友每人裹条毯子,缩在椅子里各玩各的手机。旅行往往是这样。她负责拍摄剪辑,我负责出镜当吉祥物,晚上回到酒店,她整理素材,我发微博写游记。
我好像获得了时间的自由,但真正属于我的时间却在变少。
我梦想在一个冬天,去一个下雪的地方,雪特别大,人都出不去门。我躲在屋子里,有充分的食物、充分的水,当然最好有网。我自己一个人,就在那儿过一个冬天,看书、看电影。
最近几年我最爱的电影是《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我买了小说一直没看。冬天我不太想看,我想在夏天的时候看。奥利弗在舞池里和女人跳舞,艾力奥坐在椅子上,手肘撑在膝盖上,盯着他看,那个姿态和表情,是我最喜欢的场景。我喜欢细腻、隐晦的表达。我也喜欢日本小说,看完后总觉得,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
阿拉斯加最接近我对自由的想象。那里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原始的。路边的树木,死去了就这么死去了,横向生长的就那么横向生长着。
我想到电影《荒野生存》。一个大学生,毕业之后,把钱包扔了,现金烧了,独自徒步旅行。他在阿拉斯加的荒野里找到一辆废弃巴士,靠打猎度过冬天。但春天冰雪消融,河水上涨,他回不去了。猎物减少,他靠吃野果和植物充饥,最后死于中毒。我觉得他是在追寻生命意义的过程中,在那辆巴士里圆寂了。
看电影的时候我并不太理解他的做法。到阿拉斯加之后,我似乎理解了那种抛弃一切的冲动。我在微博上写:
当踏上阿拉斯加这片土地,看着山上的积雪融化汇到山脚下成为河流,草木毫无规则的野蛮生长,仿佛在那一刻与故事中的主人公产生了些许的共鸣,想要回归自然去了解真正的自由的模样,想要人生为了体验而活。
我提到这部电影,其实是想在微博寻求共鸣,但是我发现根本寻求不到。大家都以为我说的是李奥纳多演的那部《荒野猎人》。
我并不寻求那种纯粹的自由。我觉得没有必要。人生下来就会被各种事情束缚,这很正常。我们家笼中鸟也挺幸福的,在自己的世界里面自得其乐。几个鸟笼子挂在阳台,总是叽叽喳喳。小区里有黄鼠狼。不知道哪来的爱心人士放生了一群。鸟笼子挂在外面,夜里鸟就被吃了。我们只好白天把笼子挂出去,晚上拿回来。后来一到天黑,鸟们就开始躁动,想进屋,寻找安全。
我在那条微博的最后写:
不过终究我只是下了巴士拖着行李回到酒店呼呼大睡的平凡之人,我仅能做的便是把阿拉斯加深埋在回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