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媒体表达,在公众普遍意识中,10月10号可能是个不具备符号的日子。是十一假期后的第一个周末、是某公司某团队的团建日、是晴朗天气下的一个露营日、是在家躺平的宅男宅女日、当然,还是辛亥革命纪念日...
对另一群体,10月10号则拥有一些特殊含义。
倘若你在工位抬眼环顾四首,大概率可以扫到一个抑郁患者。这人或是大家公认的乐天派、或是一向寡言的实习生,可能是你的领导、你对接的同事、你前排的工友,也可能是你后方正在清理垃圾桶的保洁阿姨。除非你整天宅家不外出,否则,你大概每天都会和抑郁患者擦肩而过。10月10号,是与他们有关的一天。
最新数据显示:中国逾9500万人罹患抑郁症,青少年患病率居高不下。性别分布上,青年女性患抑郁障碍的终身患病率和12月患病率(周期内患病率,以任何时间为起点,后推12个月)远高于男性。抑郁是一场生理病变还是一次小小的“情绪感冒”?为何女性确诊率高于男性?而女性抑郁症病人该如何实现心理蜕变?
零态LT(ID:LingTai_LT)聚焦互联网大厂,这里是内卷风暴眼,也积聚了最多年轻人,他们一边吐槽工作,一边讨好老板,一边策划逃离,一边又想努力升级,工作之外,他们面临的另一个命题是如何与自己达成和解,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在情感关系还是在职场语境中,他们正在遭遇一场结构性错位。
01不要轻看稻草的重力
陈思青,29岁,大厂产品经理
陈思青割腕了,因为一件小事。
男朋友每天工作到半夜,两人仿佛成了拼床室友关系。这的确是件小事,被称为“宇宙中心”的北京后厂村,最小范围里聚集了密度最大的互联网从业者。工作日子夜时分,密密麻麻的下班人群会让百度地图上多条道路飘红,打网约车回家的互联网民工,等车一小时不过常态。生活在一起的伴侣因工作原因成拼床室友,且算不得新奇的职场段子。
但陈思青割腕了,就因为一件小事。鲜血从手腕上滑落到地板,一滴又一滴很快绯红一片,她僵住不动,任凭时间凝固。意识回归大脑那一刻是感受到“老大”在脚踝摩挲,一只饲养3年的猫,从病症初显便同她一起生活。“还是得活着”,念头闪过,像一块冰倏然溶解,自杀的心思短暂消散。随即止血、冷敷、包扎、清扫。伤口成疤,被一只猫型纹身遮掩。
“情绪被放大了,我控制不住。正常人可能会因此和对象吵架,或者痛哭、嘶吼、找人倾诉,我想到的,是自杀。”这不是唯一令她痛苦的“小事”,有时是突然的情绪爆发,诸如经期来临的一个风雨夜,她一人去到水站打水,回来的路上厌世的情绪再次涌现。这也是一件小事,至少,多数人认为这不足以讨论生死。
前一瞬处事泰然,后一秒歇斯底里。躁狂时情绪高涨、高度亢奋,抑郁时悲观厌世、自卑自弃。
2018年年中,陈思青觉察自己情绪起伏明显,当时并不特别在意,只认为是单纯的心情不好,或许是工作压力太大。2020年疫情期间,症状已经无法通过自我疏导、运动等方式有效调节,在医院通过自评量表、脑电图、眼动测试等一系列检查后,陈思青被确诊为抑郁症。
像是一只凸透镜,一件带有正面或负面的小事都会在它作用下放大无数倍。因为一条“猫主人感染新冠,猫被活埋”的新闻失眠整晚;因为独自去驿站取一袋猫粮感觉委屈;因为一首歌的压抑旋律很快自己也陷入歌词和曲调的压抑,并持续多日。
“在职场里,我变成了一只水獭”。陈思青这样形容抑郁症对自己职业发展带来的影响。随着病情不断加重,除了无端的情绪低落,思维迟钝对她工作的冲击更为猛烈。2018年,作为组内的种子选手,年底升职是团队里默认的事实。但抑郁症这一“程咬金”半路杀出,工作效率大打折扣,“经常忘记自己在做什么,脑子里好像有一团被打散的鸡蛋,效率突然降下来,大家都认为我在摸鱼”。
经过与部门领导的几次会谈,陈思青接受了职级暂不变动的事实。互联网行业重效率、数据、业绩、个人价值奉献,组织机器容不得一颗出了故障的“螺丝钉”,职位暂时不升也未降,并不算很差的结局。
作为诸多遭受精神类疾病困扰的人群之一,陈思青称,“在我患病的几年里,很多人会认为我矫情、心理机制不成熟,但当你真的因此一宿一宿失眠,当你在厨房拿刀割腕不产生疼痛感,你会理解,这些痛苦是真实的、切肤的,有几个瞬间,我对死亡只剩纯粹。”
《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显示,中国抑郁症患者逾9500万,上一年度中国青少年抑郁症检出率为24.6%,重度7.4%。
北京回龙观医院一位负责抑郁症方面的医师告诉零态LT(ID:LingTai_LT),高中生群体、职场人群是精神疾病的重灾区,抑郁症、焦虑症为常见病症。更为复杂的是双相(双相情感障碍)和自闭。以上病症中部分中度患者会因病情影响社会功能,严重者会导致自杀倾向。
据世卫组织统计,中国每年因抑郁症自杀人数高达28万,平均每天760人因此与世界告别。在你刚刚读完这篇稿子的时候,可能已经有几个患者与世界悄然诀别。
02这不是一场情绪感冒
王琳,30岁,大厂产品经理
相对于陈思青病发时对死亡的“执”,同在大厂任职产品经理的王琳则陷入了对死亡的“惧”。
“无法准确描述那种对死亡的恐惧,被一张A4纸割伤手指,我会止不住想人生怎么这么脆弱,会想人逃不出死亡的终点,会想如果我有一天死亡,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那该是多么不自由...可是人死后分明是没有意识了,我怎么才能去体验不自由的感受?”
和陈思青相同的是,王琳自身也没有找到病发的原点。“仿佛是被人蒙头给了一闷棍,醒来后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只能对着一堵空墙大吼大叫。”随后她又否认了这一比喻,“被人暴揍一顿的主情绪是愤怒或者恐惧,但我在情绪里感知到的是恐惧、焦急、郁闷、悲观、憎恨...各种情绪不分主次地交织成一张复杂的大网,我被死死罩在其中...”
不同于上辈人的境遇,这一代青年极少遭受集体创伤,同时意味着,当代患精神类疾病的青年病因极具特殊性,几乎不存在抱团取暖的可能。部分患者准确知晓压力源所在,如亲人离世、性骚扰、学业压力等,但更多患者面对医生或亲友问询病因的时候,自己思索半日,只能回答一句“我也不知道”。
在西方,抑郁症常被称为“情绪感冒”,意思是说抑郁症像伤风感冒一样,是一种常见的精神疾病。此前多年,接受心理咨询并不为大多数人所接纳,2016年一项匿名调查中,46%的调查对象认为“一个人有心理问题、接受心理咨询,是自己太脆弱的表现”,但2020年,认同该观点的人下降到了11%。
王琳曾主观接受“情绪感冒”理论。她在一个较为平静的下午简单分析了自己的症状:思绪杂乱,大脑会平行思考四五件事,但每件事都思考无果;恐惧特定数字,如果饮水机温度表显示13℃,自己会赶紧溜走;失眠严重,深夜脑子无端联想死亡;洗澡时冲水不敢闭眼,否则会联想到凶杀或恐怖片情景;耳鸣并伴有精神涣散,严重时开车出门无法发现左侧有人超车...
分析之后,王琳试图做一场意识对抗。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阅读一本书或是看一部新剧,畏惧洗澡时闭眼,就干脆全程不睁眼。和自己打了不过两三回合,试图反抗的王琳败下阵来。“好不容易攒点心气儿,这回全没了”。王琳回忆这场无声战斗时说道。
安定医院精神科的医生也认为王琳是患了一场“情绪感冒”,通过问询病情,医生判定其病因与长期加班和紊乱的作息时间强关联,因王琳明确提出不使用药物治疗,医生选择为她开了一张30天的病假单。王琳索性直接辞职,结束一天24小时的螺丝钉生活,职场环境变化之后,症状慢慢得到缓解。
广州医科大学第一医院崔立谦医师在专栏中提出,抑郁症是“情绪感冒”的论调值得商榷,感冒很常见、抑郁症现在也很常见,但抑郁症却并不像感冒那样容易诊断和治疗,它的结局也不像感冒那样轻松。
将“情绪感冒”的争论暂时搁置,抑郁症患者在治疗过程中确有阻碍。
社会文化中的刻板成见成为精神疾病治疗过程中无形却最有力的绊脚石。陈思青和王琳在均提及病发时,周遭环境予以自己的反馈。“放宽心”“想开点儿”“多做快乐的事儿”“你在伪装”...是她们收到最多的答复。
一位知乎网友在网站上写到:大家对抑郁症的误解在于,认为它的反义词应该是“快乐”,但实际上,抑郁的反面,并非“快乐”,而是“活力”。这是实实在在的病症,需要系统的治疗和理解,只是医学如今还无法量化。是体内多巴胺、血清素等多种确切存在物质的失调,而非一场好似无病呻吟的情绪失控。
“今天你网抑云了没?”一度成为当代青年的流行语。但抑郁和抑郁症二者一字之差却存在天壤之别。抑郁是正常自然的情绪反应,可通过主观意识或运动、进食等进行调节,后者则和正常的情感表达、强行丧、强行抒情造作完全不同,是一种因病理引发的心境障碍,非自我可控。
03她殇之困:面包与玫瑰
吴涵,26岁,互联网运营
2021年9月30日。
在北京回龙观医院抑郁症科室门口,是我同吴涵第一次见面。当时她眼窝深陷,面部表情混沌迟缓,听到科室播音器喊她会诊时,她略显犹豫。同此前几个访谈者无法概括具体病因不同,吴涵的病因有具体指向。
在和男朋友的交往中,吴涵遭受到对方母亲的反对。对方言语激烈,提到吴涵“学历低”“出身北方落后小城”“只会给儿子带来生活负担”“你要提升自己”等词汇。
“我这次没敢告诉医生我有轻生念头,怕他不给我开药...我检测的时候,医生问我的学历,我怀疑是不是看不起我...”服用抗抑郁药物两周后,仅断药两天,吴涵病情更甚于此前。我试图劝她在社区里小范围散步,转移出一部分注意力。但她还是执着于一个问题:“周围的人会不会看不起我?”
潜意识里,吴涵接受了一场几乎和感情无关的PUA,这不是她同PUA的第一场遭遇战。此前她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任职运营。公司内部一位中层管理将多位身材偏胖的女员工拉进群聊,“告诫”她们互联网员工需要毅力和耐心,公司内部“对症下药”,给她们开出的“药方”是减肥,未能做到者每人罚款200元充作团建经费。
而随之而来的,是在心理上全方位的自我攻击。当这种受伤情绪无法被自我定义和安放时,抑郁悄然登场。
除了类似于吴涵因PUA导致的性情压抑外,职场人际关系、突发事件、冷暴力、家庭暴力也是几大主因。且抑郁症成因具有综合性特征,与具体情境有关,也与个人人格特质有关。但女性抑郁更本质的原因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当代女性正面临着女性自我的快速发展和社会文化相对滞后之间的结构性错位。
《中国心理卫生杂志》指出,我国抑郁障碍在性别分布上,女性患任何一类亚型抑郁障碍的《中国心理健康杂志》指出,我国抑郁障碍在年龄分布上,女性患任何一类亚型抑郁障碍的终身患病率和12月患病率均高于男性。心理学专家孙雪菲向零态LT((ID:LingTai_LT))表示,从经验来看,呈现出抑郁情绪或抑郁症状并最终寻求帮助的90%是女性。
孙雪菲将这种困境定义为“她殇”。
一方面,伴随改革开放和独生子女政策的出现,性别平等的红利在家庭待遇和受教育权利等方面凸显出来,这带来女性自我认知的飞速成长。另一方面,社会性别文化却没从现实层面实现充分平等。从职场、婚姻、恋爱等多种语境中,女性已然成为毫不逊于男性的角色,但社会待遇、家庭责任、恋爱关系中,女性并未实现充分的话语权和平权。这种错位,给女性造成很多现实层面的压力,也促使女性引发自我压抑和挫败感。
针对女性如何化解抑郁,孙雪菲提出除药物治疗外的几个观点:
1、女性需要有自我觉醒的意识。
中国当代女性被卷入越来越繁重的多角色压力中,能干的女性并非就意味着自我觉醒,诸多女性包揽了家务,孩子教育,也追求在事业上进步。于工作生活之上,此类女性成了全能的“战斗机”。
但全能型女性并不一定是追求性别之间的平衡,而是全能型自恋放大后的自我催眠,她们顶着社会的压力幻想自己成为超人,一旦失败就面临心理防线的全面崩溃。在各种自我需要之间追求平衡与取舍,对于这个不断出现的生命课题,女性需要长久的思考和追问:面临同样的家庭和社会事务,男女不都一样吗?
2、女性需要在社会活动中有效表达自己的愤怒。
工作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恶性突发事件,很多职场女性的心理压抑,恰恰堆积于长期隐匿的不公正对待。比如业绩好的女销售背后被人称为“交际花”,容貌好看女性一旦被加薪晋升会被猜测“靠脸上位”,而有些女性管理者,被叫做“男人婆”“女强人”。这些每日发生的,不该容忍的职场性别歧视,却被女性无意识中独自消化着,释怀着,宽容着。
还有更多隐形的歧视、压力、伤害,在每日的工作生活中悄悄蚕食着女性内心。与其以他人定义的好女人姿态去无休止地自我消解,直至承受不了,选择退出或选择崩溃,不如主动表达愤怒,保护自己的情绪,也捍卫必要的权力。
3、女性需要增强更多的现实主义功能。
一步一个小目标,寻找资源,思考解决方案,逐步达成,获得成功的快感,并由此逐渐提升自我效能感。有人用“她世纪”来形容我们身处的这一时代。一方面,现代女性开始清楚自我实现的深层意义,另一方面,现代女性已经完全拥有足够的认知能力和智商与情商资源。只不过,女性还需要更有策略地前行,增强更多的现实主义功能。
110年前的3月8日,纽约1500名女性喊出“面包和玫瑰”口号,要求争取女性权利,面包所代表的是物质生存权利,而玫瑰则代表女性的精神权利。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备注:文中大厂员工均为化名,特别鸣谢:心理学专家孙雪菲博士)
烽巢网注:本文来源于微信公众号“ 零态LT”(ID:LingTai_LT),作者:吴炯